无声

　　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空旷的看台上，将两人交握的手染上一层暖色。那触感清晰得惊人——顾沉舟的掌心温热，指节有力，带着常年运动留下的薄茧，以一种不会弄疼他、却也不容挣脱的力道，将他的手稳稳圈住。

　　季凉川的心跳快得不像话，撞在肋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能感觉到血液奔流着涌向脸颊，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脸红得厉害。他死死盯着前方操场上模糊跳跃的人影，不敢偏头，不敢呼吸，仿佛只要一动，这短暂偷来的、带着背叛意味的亲密就会碎裂。

　　顾沉舟也没有动。他同样目视前方，侧脸在夕照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僵硬。只有那紧紧包裹着季凉川手指的力道，和他周身那原本沉静的檀香信息素里悄然混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暖意的波动，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像是只过了一瞬。

　　下课铃尖锐地划破黄昏的宁静。

　　看台上的人群开始骚动，收拾东西的声音、嬉笑打闹的声音由远及近。

　　季凉川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抽回手。

　　顾沉舟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阻止了他的逃离。但那力道只持续了一瞬，便缓缓松开，任由季凉川将手飞快地缩了回去，藏进校服袖子里，指尖蜷缩，残留的温热触感挥之不去。

　　两人几乎同时站起身，隔着半臂的距离，一前一后走下看台。谁也没有看谁，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尴尬，还有那更加浓郁、几乎化为实质的纠缠信息素。

　　回公寓的路上，依旧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是冰冷的对峙，也不是刻意的回避，而是一种……被某种刚刚破土而出的、脆弱的东西填满的静谧。季凉川低着头，看着自己和顾沉舟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时而分离，时而交叠。

　　他能感觉到顾沉舟走在他身侧，距离不远不近，却像一道无声的屏障，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那些偶尔投来的目光，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回到公寓，熟悉的檀香气味包裹上来。季凉川换鞋，放下书包，动作有些机械。顾沉舟跟在他身后，关上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或者客厅。

　　“晚上想吃什么？”他站在玄关，看着季凉川的背影问道。

　　季凉川动作一顿，没有回头。“……随便。”

　　“没有随便。”顾沉舟的声音很平静，“冰箱里有虾，有排骨，有青菜。选一个。”

　　季凉川抿了抿唇。他感觉得到，顾沉舟在试图打破某种界限，用一种更日常、更侵入的方式。他应该拒绝，应该维持那点可怜的距离感。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个“不”字迟迟说不出口。

　　“……虾吧。”他最终低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转身走向厨房，很快，里面传来了洗菜和切菜的声音。

　　季凉川站在原地，有些恍惚。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响动。这感觉太奇怪了。他们之间，本该只有恨意、强迫和冰冷的标记关系。可现在，却弥漫着一种……近乎家常的氛围。

　　晚饭是顾沉舟做的。简单的白灼虾，清炒菜心，还有一个番茄蛋花汤。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清淡，却恰到好处。

　　两人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吃着。气氛依旧沉默，却不再令人窒息。偶尔筷子碰到碗沿发出轻响，都清晰可闻。

　　吃完饭，季凉川习惯性地想收拾，顾沉舟却先他一步拿起了碗筷。

　　“我来。”他说。

　　季凉川看着他端着碗碟走进厨房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

　　城市很大，很繁华。可这一刻，他却被圈在这一方小小的、充斥着另一个人气息的空间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最初那样感到强烈的窒息和排斥。脖子上的颈链依旧冰凉，后颈的标记也依旧存在，可那种被捆绑、被囚禁的尖锐痛感，似乎钝化了许多。

　　顾沉舟洗完碗，擦干手走出来，看到季凉川站在窗边的背影。单薄，却不再像以前那样透着倔强的孤绝。他顿了顿，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夜景。

　　两人并肩而立，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们的影子。

　　“还恨我吗？”顾沉舟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季凉川身体一僵，没有立刻回答。恨吗？他问自己。答案是模糊的。恨意像沉在水底的沙，依旧存在，却被不断涌上的、更加复杂的情绪搅得浑浊不堪。是顾沉舟易感期时的脆弱，是他笨拙的照顾，是看台上那只紧紧握住他的手……

　　“不知道。”他最终给出了一个诚实的、却毫无用处的答案。

　　顾沉舟侧过头，看着他被窗外霓虹勾勒出的、有些迷茫的侧脸。玻璃映出的影像里，他的目光深沉。

　　“没关系。”他说，声音低沉，“我可以等。”

　　等什么？等他不再恨他？还是等……别的？

　　季凉川没有问。他也不敢问。

　　顾沉舟也没有再说。他只是抬起手，极其自然地，替季凉川将一缕滑落到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超出了他们目前这种模糊不清的关系界限。季凉川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躲开，身体却像是被定住了，动弹不得。

　　顾沉舟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收回。他没有更进一步，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不着急。”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季凉川说。

　　季凉川的心跳再次失控。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模糊的倒影，和身边那个同样模糊的、却无比清晰存在的身影。

　　恨意未曾消失。

　　可有些东西，的的确确，不一样了。

　　像冰雪覆盖的荒原上，悄然探出的绿意。

　　微弱，却顽固。

　　预示着春天或许还很遥远，但严冬，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

　　在这被标记捆绑、无处可逃的关系里，某些情感的苗芽，正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逆转的速度，悄然生长。

　　无声，却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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