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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尸
2013年9月3日上午9:00
“我表哥啊,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说话的是秦还恩舅舅家的表弟,他正在网吧里大杀四方。
“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从小到大,他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都是我大姑和大姑夫给设定好的,就跟这游戏里的虚拟人物一样。”说着,他熟练操控键盘,给自己的人物换上一身黄金铠甲,又轻轻点几下鼠标,把宫殿从罗马建筑变为中式建筑。“看,一切都是我在操控着。游戏角色就算再光鲜亮丽,也只是我的意识产物,他没有、也不能有自己的任何想法。”
“这些是秦还恩自己跟你说的吗?”
“还用说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不过在那些唯我独尊的大人眼里,他们巴不得所有孩子都能像表哥那样,顺从听话、任人摆布,所以他们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还把他树立为做儿女的标杆。比如我妈,就天天在我耳边唠叨,向你表哥学习向你表哥学习。我实在受不了,这才跑来网吧的。我才不要成为他那样没有独立思想的行尸走肉呢。”
“你表哥和父母的关系如何?他们之间有没有爆发过争吵?”
“嗯……印象中还真的没有。不过关起门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大姑大姑夫从来不让我们去他家里做客。大姑和姑父看着待人和颜悦色的,其实很难亲近,凡事都喜欢给我们这些小辈讲道理立规矩,连带我表哥这人也奇奇怪怪的,印象中他常年戴一副黑框眼镜,性格懦弱,似乎没有基本的善恶观,对任何人都言听计从,还记得三年级的夏天,我俩去郊区奶奶家短住,我亲眼看见他把一只猫活活烫死。
“我问他为什么,他很平静地说,昨晚那猫叫得太吵,他没睡好,影响了写作业的状态。后来我就识趣地躲着他了。我偷偷跟你们讲啊,就我表哥那一家人吧,虽然表面看起来其乐融融的,但那种其乐融融吧,总给我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诡异?”刘世安进到秦还恩家时,也是相似的感觉。
“是的,他们家所有人的笑,都是皮笑肉不笑那种,看得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冷。”
刘世安回忆起秦还恩家所有的照片,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这时方楠的电话打进来,血迹送检结果出来了。
“你们猜那血是谁的?”
所有人震惊。
血迹与十二年前的少女性侵案被害人的DNA一致。
十二年前:2001年4月15日
秦还恩家的楼梯处。
惊慌失措的秦还恩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来,却正撞见抱着湿衣服要去晾晒的于之兰。
“妈……”
于之兰敏锐觉察到儿子的异样之处。
秦还恩米白色裤子的前拉链拉开着,虽然他紧张地极力拽着上衣,试图挡住遗留在某处的棕色血迹,于之兰还是观察到了。
她先是瞳孔微微一震,随即移开视线,装作无事发生般,淡然地说道:“有要洗的衣服都拿给妈,妈一块儿给你洗了。”
说完,她转身走进阳台,开始晾晒洗净的衣服。
楼梯上的秦还恩,眼神瞬间从慌张无措,变为没所谓的绝望,他那双刚刚还紧张到青筋凸起的手,突然松弛,自然地垂落在身体两侧,一阵微风浮动白色窗帘,吹到他身边,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马上就要随风飞走。
阁楼里传来男孩们如恶魔般狞笑的声音。
他们正对着手里的一台录像机评头论足。
“哈哈哈,快看秦还恩这副窝囊废的模样,简直像鼻涕一样恶心。”
“这臭婊子还哭了,哭得真丑,真他妈贱啊。”
“秦还恩个怂包,又烂又软。”
“哈哈哈,公臭虫和母臭虫。”
而在其中一个男孩的脚下,正踩着视频里的女孩,他随意得如同碾灭一根烟尾巴般,蹂躏着她所剩无几的尊严。
她木然地睁着双眼,目光呆滞,毫无反抗之力。
如今的她已经毫无求生意志,只想快些死掉,快些,更快些……
一门之隔。
几近绝望的少年秦还恩抬起无力的双脚,走下楼梯。
他抬眸望了一眼浸泡在金色阳光里的母亲的背影,她周身散发着伟大的女性光辉,堪比制造出神的圣母。
他置身于这伟大的光芒里,却感觉自己犹如一只被摧残殆尽、毫无生机的兔子,至死都是无声的。
自戕的秦还恩至死都不明白,在那十一天的黑暗时间里,父亲和母亲分明有无数次可以拯救他的机会,但他们每一次都视若无睹。
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不爱惜自己孩子的父母。孩子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用来爱慕虚荣的工具,一个满足假想与欲望的傀儡。他们不在乎孩子是否快乐、健康、幸福,他们算计回报与投入,仿佛血亲之情只是一场资本交易,他们只关心孩子能否成为人前炫耀的资本,却从不关心孩子的悲伤、委屈和绝望。如果孩子能乖巧懂事、热爱学习、工作出色、在合适的年龄结婚生子、一辈子服从父母,那便是好孩子,若不能,那就是罪该万死的坏东西。
充斥着廉价洗衣粉香味的客厅里。
“妈,我想吃根冰棒。”这是来自少年秦还恩的最后的试探。他期待着,心脏鲜活地跳动着。
母亲自顾自忙碌,甚至没有转身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什么脏东西一般刻意回避着:“吃什么冰棒,家里有昨天刚买的苹果,苹果补充维生素对身体好,妈给你洗一个。”
少年秦还恩的心脏骤然间死寂一片,良久,他挤出一个标准且礼貌的微笑:“好的,谢谢妈妈。”
他的灵魂,也曾经鲜活,如今被碾碎在温热的太阳里。
2013年9月3日上午11:00
同样金色的阳光下。
强拆孤儿院中途撤离的金链子大叔,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搂着什么,在警局的院子里左右踱步,似乎是在等人。
两分钟后,蒋寻义小跑着出来。
“爸,你咋来了,我们这刚才正开会呢。”
“来儿子,上午家里刚包的酸菜白肉馅饺子,刚出锅你妈就让我给你送来了。”
今天的金链大叔一改往日的面貌,没有豹纹衫紧身裤,穿着低调青灰色的长袖长裤,臂膀上的青龙被遮得严严实实,看起来竟有几分憨厚可亲,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你也真是的,大老远的就为来送个饺子,我们食堂里啥菜都有,不比家里差的。”
听到这话,金链大叔瞬间不知所措,脸上露出窘迫地笑。
许心河刚好拿着饭盒去食堂,看到这一幕,她热情打招呼:“叔叔好,我是寻义师哥的同事,我叫许心河。”
“姑娘好姑娘好,寻义,你这队友长得真好看咧,姑娘你有没有男朋友哇,我们家寻义可是单……”
“哎哎哎,爸,你是干啥来了,别一天到晚瞎说话,这都是同事。”
金链大叔像个委屈的孩子般,小声嘟哝道:“那我跟你妈最开始不也是同事嘛。”
许心河望着蒋寻义红透的耳朵,笑嘻嘻地岔开话题:“叔叔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哇?”
大叔明显微微一愣,随即边挠后脑勺,边尴尬笑说道:“保安,保安……”
“看着不像呢,您这气质,我以为是企业家呢。”
“一大把年纪了,啥气质不气质的。”大叔看出儿子脸上的尴尬,匆匆圆滑退场,“行了,你们抓紧吃饭吧,工作肯定都挺累的了,我先走了哈。”
说完,不等蒋寻义点头,大叔便转身,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远了。
一阵凉爽的秋风吹过,在其渐行渐远的脚步后面,枯黄的梧桐树叶翩然散落一路,追随而去。
“我爸是个医生,职业原因他几乎从不喝酒,直到中学时某一次亲戚家表姐结婚,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便抱着我嚎啕大哭,妈妈怎么也拦不住,边哭他边说,心河啊,爸爸这辈子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想你能找到知心的人就行,能在你需要的时候说说真心话,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父母的好,却好像从未主动关心过爸爸妈妈,也从未想过他们也是需要被心疼的。”
蒋寻义望着父亲的背影,缓缓道:“我老家条件不好,兄弟五个我爸是老大,所以他十一岁就出来打工养家了,一个人靠打黑工做苦力养活了一大家子,后来在工地上认识了我妈,俩人十五岁就生了我。所以其实算下来,我爸也才四十二岁。”
“他们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还能把你培养得如此优秀,真的很伟大。”
“所以我总觉得,这份天大的恩情,恐怕我倾尽一生都难以偿还。”
“或许他们从最开始付出的那刻起,便从未想过回报。他们只是想尽自己所能,让在乎的人都过得好,仅此而已。”
说话间,已经慢慢走远的父亲,边走边回过身来。
见儿子还站在原地。
他大声叮嘱道:“回吧,快吃饭去,再晚饺子该凉了。”
许心河悄悄推了推蒋寻义的手肘,她小声道:“再不说,人可就走远了哦。爱,是不能等的。”
蒋寻义犹豫着,最终将心底的话说出口:
“爸,饺子我会跟同事们好好吃的,你路上注意安全啊。”
他人生第一次明目张胆地对父亲表达了关心,他踮起脚用力挥舞着右手,生怕远处的父亲看不到,左手则紧紧将盛满酸菜白肉馅饺子的饭盒捂在怀里。
另一边,饥肠辘辘的少年彭英推开家门,还是那身蓝白校服。
回到冷冷清清毫无生机的家,他随手将背包和外出假条丢在桌上,转身进厨房从冰箱拿出一袋速冻水饺。
他面无表情地娴熟地打开灶火,起锅烧水,放入水饺。
这座房子里的一切生活用品,都是整整齐齐的两人份,没有半点女性的影子。
水雾缭绕中,水饺一个个翻了肚皮。
他端着煮熟的速冻水饺,回到客厅,仿佛感觉不到温度一般,没多做等待,就把滚烫的食物送进嘴里咀嚼起来。
此时,手机响起,一个电话打进来。
电话那端传来麻将牌搅弄的声音,随即是一个中年男人:“潘老师说,你今天又不舒服请假了?”
彭英冷言回击:“你不也没在后勤好好待着。”
“我是你爸,问问还不行了?以后注意点对我说话的态度,我这也是在关心你。”
“大可不必。”彭英紧接着说道,“没什么事儿我就先挂了,再见。”
“唉……记得吃……”
电话被强制挂断。
少年彭英咀嚼完最后一颗饺子,缓缓将筷子扣在碗沿上。他侧身拿过背包,并从里面取出那个陈旧的本子。
今天是该归还的日子。可不知怎地,踏出学校大门时他鬼使神差地绕开了快餐店,选择回了家。
他心里有憎恶有疑问,想找人对质,却最终只面对了一座空荡荡的空房子。
本子里住着一群魔鬼,而那魔鬼中的一只,他见过。
他打开电脑,搜索关于血字11凶杀案的信息。
移动鼠标,点开评论区。几万条讨论。
警方未曾披露的消息却被热心群众们七嘴八舌拼凑了差不多。
“听说和望京实验中学十几年前的案子有关……”
“跟那个可怜的孩子都是同班同学”
“当年的案子会不会另有实情……”
“太可怕了,两天死了四个人,这世道不太平啊。”
“警察干什么吃的,拿着纳税人的钱,连咱们的生命安全都保护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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