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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出院手续办得很快。陈烬拎着我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和那摞沉甸甸的用牛皮纸包好的书。阳光猛地扑过来,刺得我眯了眯眼,医院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终于被街市上嘈杂的人声和食物香气取代。
他没带我回那个阴暗潮湿的大杂院,而是拐进了另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推开一扇斑驳的木门。里面是个小小的院子,虽然旧,却打扫得干净,角落里甚至还有一棵半枯的石榴树,顽强地抽出几枝新绿。三间厢房,他推开朝南那间最大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满一室明亮。
“以后你住这间。”他把我的东西放在靠墙那张半旧的木床上,语气不容商量,“亮堂,你看书不伤眼睛。”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租金?环境?这比我们之前住的地方好太多。但他已经转身去收拾另外两间更小更暗的屋子,背影明确地表示这事没有讨论的余地。刚安顿下没多久,院门外就传来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的喊声:“陈霜姐姐!陈霜姐姐!”
是陈蕊。她穿着一身漂亮的蓝色连衣裙,白色小皮鞋,跑得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她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崭新的帆布书包,鼓鼓囊囊的。
“姐姐!你出院怎么不告诉我呀!我还是问了爸爸才知道的!”她眼圈有点红,像是委屈,又像是后怕,“爸爸本来要来的,临时有个很重要的会议……这是他让我一定要交给你的!”
她把那个帆布书包塞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套质地很好的新衣服,还有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以及一个牛皮纸信封,摸起来有点厚度。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把信封塞回去,连书包一起推还给她:“小蕊,这个我不能要。林教授已经帮了我天大的忙了,这些真的不行……”
“不行!你必须拿着!”陈蕊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死死抱住书包不撒手,像是怕我丢了似的,“爸爸说了,你要是不收,他就是言而无信,会愧疚一辈子的!姐姐……我只有爸爸了……要是那天没有你,我……我爸爸怎么办啊……”她哭得抽噎起来,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失去母亲的恐惧后,又经历了绑架的惊吓,此刻的情绪彻底决堤。
她哭得那么伤心,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我手背上,滚烫。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又酸又涩。我想起我父亲,他也是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直到最后一刻,还惦记着我能继续读书。我叹了口气,不再推拒那个书包,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不哭了,姐姐收下,谢谢你,也谢谢林教授。”
陈蕊这才慢慢止住哭泣,却依旧抱着我的胳膊不放,仰着小脸,眼睛红得像兔子:“姐姐,你新家在哪里?你告诉我地址好不好?我以后放假可以来找你玩吗?我家电话是-23479,地址是市委大院9栋1单元,你一定要记下来!要是……要是再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爸爸!”
她急切地说着,把她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一字不落地报给我,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铅笔和纸条,工工整整地写下来,硬塞进我手里。她的世界里,似乎觉得只要报出父亲的名头和地址,就能解决一切麻烦。这种天真又带着特权意味的关切,让我心情复杂,却也无法拒绝她的好意。
我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好,我记住了。”她又缠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在她家保姆找来后,一步三回头地、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送走陈蕊,陈烬锁好院门,看了我一眼:“出去吃饭。”
我以为只是去附近摊子上吃碗面,他却带着我径直去了城里最大的那家国营饭店。大厅里人声鼎沸,饭菜香气混合着烟草味扑面而来。他点了红烧肉,两个素菜,两碗白米饭。菜很快上来了,油光酱赤的红烧肉堆得冒尖,翠绿的青菜泛着油光,米饭蒸得热气腾腾。
这是我离开赵家庄后,吃过的最像样、最丰盛的一顿饭。我拿着筷子,竟有些不知所措。“吃。”陈烬言简意赅,自己先大口扒起饭来。我低下头,夹起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放进嘴里,肥瘦相间,入口即化,咸鲜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甜。味道真好。我小口小口地吃着,胃里渐渐暖和起来。
就在这时,饭店门口一阵轻微的骚动。我下意识抬头,心脏骤然一缩。
沈言清和齐雪正走进来。沈言清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和灰色长裤,清俊依旧。齐雪穿着时兴的连衣裙,外面搭了件浅色针织开衫,手里拎着小皮包,仰着脸和沈言清说着什么,神情娇憨又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傲慢。
沈言清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低头听着,目光随意地扫过大厅,然后,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我的视线。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惊讶,慌乱,甚至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在他眼底飞速闪过。他的脸色几乎是立刻就白了几分,下意识地就想别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沾染上什么麻烦。
但齐雪已经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她的视线在我身上那身虽然干净却明显廉价的衣服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我对面穿着工装、沉默吃饭的陈烬,漂亮的眉毛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淡淡的嫌恶。
“言清哥,你认识?”她侧头问沈言清,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我们这桌听见。
沈言清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迅速收回目光,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努力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和疏离:“不……不认识。看着有点面生,可能认错人了。”
他的否认干脆利落,甚至带着急于划清界限的冷漠。可在他转开视线的前一秒,我分明看到他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一闪而逝的关切,但更多的是警惕和虚伪的平静。他怕我,怕我当众认出他,怕我毁了他好不容易攀上的高枝。
齐雪显然不信,但她并不在意。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这一次,带了点更明显的、刻意为之的忽视。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洁的、不值得投入任何关注的东西,很快便失去了兴趣,轻轻拉了拉沈言清的胳膊:“那我们快去找位置吧,舅舅他们该等急了。”
她的姿态傲慢又自然,仿佛我和陈烬只是两件碍眼的摆设。沈言清几乎是立刻顺从地被她拉着走向里面的包间区,自始至终没再回头看我们一眼。只是他离开时略显急促的步伐和微微绷紧的背影,泄露了他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的内心。
陈烬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他只是专注地吃着饭,筷子却在不经意间,将碗里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无声地夹到了我的碗里。
然后,他端起碗,扒完了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我,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
“吃饱了吗?”他问,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点了点头,碗里的红烧肉还冒着热气。“那就走吧。”他站起身,结账,然后率先向门口走去。他的背影宽阔,挡住了刚才那两人消失的方向,也隔开了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无声的羞辱。
阳光再次洒在身上,却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暖和了。国营饭店里那顿最好吃的饭,余味里莫名掺进了一丝冰冷的铁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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