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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好
周禹离开后的日子,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底色是永恒的灰蓝,但细看之下,生活的笔触仍在缓慢而固执地增添着新的层次。
“过期春天”基金会逐渐步入正轨。我并未过多干预具体事务,仍交由专业的团队运营,但我会定期查看递交上来的申请材料和作品集。这成了我与外界保持的、为数不多的、有温度的连接。
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画作、雕塑草图、影像计划,充满了生涩的锐气、笨拙的真诚和未被市场驯服的野性。看着它们,我时常会走神,想起周禹翻看我那些涂鸦时,虽然看不懂却依旧认真的眼神。
他会怎么说呢?大概会蹙着眉,用他那套投资回报率的理论分析半天,最后叹口气,说:“好吧,虽然看不懂,但既然你喜欢,那就投。”
想到这里,嘴角会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随即又被更深的寂寥淹没。他留下的金钱,正以一种他或许从未想过的方式,滋养着与他那个世界截然相反的、脆弱而自由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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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依旧大部分时间困在工作室里。创作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呼吸,必要,且无法停止。
画架上那幅《路径》早已完成,被一位颇具眼光的策展人看中,想要收录进一个关于“记忆与当代性”的群展。我同意了。送走画的那天,工作室陡然空出一大块,像心里某个角落也被轻轻掏空。
我没有立刻开始新的宏幅创作,而是重新拾起了速写本。不再画那些沉重的情感与记忆,而是开始画一些微不足道的日常——
窗外电线杆上停歇的麻雀,被风吹雨打后残缺的蛛网,清晨在窗台上凝结又蒸发的露珠,甚至只是一杯冷掉的黑咖啡表面逐渐平复的涟漪。
笔触变得极其缓慢、专注,近乎一种禅修。我在捕捉那些极易被忽略的、瞬息即逝的存在瞬间,试图在其中找到一种绝对的、近乎残酷的宁静。这些画没有任何目的,不为了展览,不为了出售,甚至不为了给任何人看。它们只是我存在于此的、安静的证据。
偶尔,我会戴上那枚银杏叶项链,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久了,也就染上了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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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并非全然死寂。周禹生前的几位好友,尤其是那位特别助理林先生,会定期与我联系。起初是出于责任,汇报基金会的运营状况,后来,偶尔也会带来一些行业内的消息,或者只是简单地问我近况。
“张先生,最近天气变化大,请注意身体。” “下周有个艺术慈善晚宴,主办方发出了邀请,您看……” “周总之前关注过的一位青年艺术家,最近在798有个展,或许您会有兴趣。”
我大多婉拒了那些需要抛头露面的场合,但偶尔,我会答应去看那个展。
穿着简单的便服,混迹在衣着光鲜的艺术圈人群里,安静地看画,听那些晦涩或夸夸其谈的评论。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没有人知道我和这场展览背后那点微弱的、用金钱构建起的联系。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一个隐形的旁观者,观察着一个我曾渴望融入、如今却自觉疏离的世界。
看展结束后,我会独自沿着798冰冷的铁道散步,直到夜色深沉。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空气清冷。
我会想起周禹陪我来看展时,那种努力想要理解却又难掩商业本能分析价值的样子,心里泛起细密的酸楚,却也有一丝奇异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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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变化,发生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午后。
我妈毫无预兆地来了北京,提着大包小包的家乡特产,塞满了我的冰箱。 “你看看你,又瘦了!脸色这么白,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她围着围裙,在我的小厨房里忙活,锅碗瓢盆碰撞出久违的、属于“家”的嘈杂声响。
她绝口不提周禹,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琐事,邻居的八卦,逼着我喝她煲了一下午的汤。那汤很烫,味道浓郁,带着她独有的、近乎固执的关爱。
喝到一半,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进碗里。她停下了唠叨,安静地看着我,然后走过来,用那双布满薄茧的、温暖的手,轻轻抱住了我的头。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妈在呢。”
那一刻,所有强装的平静土崩瓦解。我像个走失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在她怀里嚎啕大哭,把所有的委屈、恐惧、思念和盘托出。她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一遍遍地说:“我知道,妈都知道……”
她在北京住了一周。那一周,工作室里飘满了饭菜的香气,阳光透过擦干净的玻璃照进来,画具被归拢得整整齐齐。
她逼着我按时吃饭,拉我傍晚去公园散步,甚至试图教我她最拿手的红烧肉做法。
她离开的那天,机场人流如织。她拉着我的手,用力握了握:“宸之,好好的。小禹希望你好好的。”
我看着她过了安检,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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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尝试走出工作室。
不再是去看展,而是去更日常的地方。清晨的菜市场,充斥着嘈杂的吆喝声和鲜活的生命力;午后公园的长椅上,看老人们下棋、孩子们奔跑;甚至只是坐在街角的咖啡店,看着窗外形色匆匆的路人,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我依旧沉默,依旧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但我开始尝试重新学习如何“在场”,如何作为一个单纯的“存在”,去观察和感受这个没有了他的世界。
有时,我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想要拍下天空一朵奇特的云,或者路边一只打盹的猫,习惯性地想要发给某个永远不会再回复的人。
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愣住,然后缓缓放下手机。那种瞬间的空落,依旧尖锐,但持续的时间,似乎缩短了那么零点零几秒。
我开始在速写本上画下这些瞬间。菜市场水盆里挣扎的鱼,公园里相互搀扶的老夫妻,咖啡店窗外一闪而过的飞鸟。笔触依旧安静,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生活本身的注视与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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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黄昏。
我结束散步,回到工作室楼下。习惯性地抬头,却看到我所在楼层的窗户,透出了温暖的灯光。
心里猛地一紧,随即失笑。是早上出门时忘了关灯吧。
推开门,温暖的灯光流淌出来,驱散了楼道里的昏暗。房间里依旧安静,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画架上摊着未完成的速写,沙发上扔着看到一半的画册,厨房水槽里还放着早上没洗的杯子。
一切如常。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背后,大概都有着各自的悲欢离合,无声上演。
脖颈上的银杏叶项链微微晃动。
我忽然想起周禹信里的那句话:“别一直想着我。但要记得,好好活着,连我的份一起。”
好好活着。
不是轰轰烈烈,不是功成名就。或许,就是像现在这样。能够感受到汤的滚烫,能够为一片好看的云驻足,能够在一盏忘记关掉的灯里,错觉到一丝虚假的陪伴,然后,继续拿起画笔,画下这个庞大世界里,属于自己那一小寸微不足道的悲伤与宁静。
夜色渐浓。
我打开音响,放了一首很老的、我们都喜欢的曲子。然后走到画架前,调色,起笔。
画布依旧无言。
但我知道,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我会在这里。
继续生活。继续感受。继续画。
直至生命,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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