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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信任的裂缝
母亲温柔微笑的幻影和床头柜上那张褪色照片带来的微弱暖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惩罚世界的冰冷潮水便再次汹涌而至,轻易淹没了那一点点虚幻的星光。
这一次的拖拽,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河水的腥气,泥土的湿味,还有……那些尖锐刺耳的、带着恶意的童声嘲笑。
又是那个河边。
夕阳将河面染成一种浑浊的橘红色,像凝固的血。岸边杂草丛生,碎石遍布。熟悉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秦阳喘不过气。
“疯子的儿子!” “滚开!灾星!” “打他!把他扔河里!”
石块和泥块再次从四面八方飞来,砸在他的身上、头上,带来一阵阵钝痛和更深的屈辱。他抱着头,蜷缩着身体,徒劳地试图躲避,每一次击中都让他瑟缩一下,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冰冷的恐惧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和以往无数次经历这个场景一样,他感到无比的孤独和绝望。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恶意,没有人会来帮他。
然而,就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在那片被夕阳拉长的、晃动的光影边缘——
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身影。
那个少年的、模糊的轮廓。
是莫朗。
童年的莫朗,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身形被树影笼罩,显得有些朦胧。和记忆中一样,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憎恨和恐惧瞬间攫住了秦阳的心。看!他又在那里!他就那样看着!他是他们的一员!他也是来嘲笑我、看我笑话的!现实中那个假惺惺照顾我的人,他的本质就是这样!冷漠!残忍!和这个少年一样!
这些怨毒的念头如同毒液,迅速在他心中蔓延,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
就在他习惯性地被这股恨意席卷之时,好像有些事情不太一样了。
这一次,那少年的身影似乎……清晰了一些。
秦阳被迫承受着飞来的石块,目光却死死地钉在那个少年身影上。
他看到了……
他看到少年莫朗的拳头,紧紧地攥着,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甚至在微微颤抖。
他看到了少年脸上,不再是记忆中那种模糊的、近乎漠然的表情。
那张尚且稚嫩的脸上,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绷得紧紧的。他的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旁观,而是充满了剧烈的……挣扎。
那眼神里,有恐惧,有犹豫,有不知所措,但更清晰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无法承受的……痛苦和内疚。他仿佛正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想要冲出来,却又被某种更大的恐惧或无力感死死地按在原地。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向前倾的、想要迈步却又被钉住的僵硬姿态。
他在挣扎。
他并非无动于衷。
这个认知,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秦阳被仇恨和恐惧充斥的脑海。
为什么……他的表情会是这样?他……在痛苦什么?他不是应该和那些人一样,觉得理所当然吗?
巨大的困惑,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那熊熊燃烧的恨意之火,留下滋滋作响的空白和迷茫。
就在这时,一块尖利的石块猛地击中秦阳的额角,剧痛传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惩罚场景达到高潮,随即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开始扭曲、碎裂、消散……
……
猛然间,秦阳的意识被猛地从冰冷的河岸拉回。额角仿佛还残留着被石块击中的幻痛,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那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困惑。
他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病号服。
莫朗立刻察觉到他的异样,快步走到床边,习惯性地拿起温热的毛巾,想要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声音里带着担忧:“又做噩梦了?”
这一次,秦阳的反应与以往截然不同。
他没有立刻表现出剧烈的抗拒,没有试图躲避,也没有用充满憎恨和恐惧的眼神瞪视莫朗。
在莫朗的手即将触碰到他额头的那一刻,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因为刚刚经历的恐惧和生理性的泪水,显得湿漉漉的,却不再是全然的空洞或疯狂的涣散。一种极其剧烈的情感正在那瞳孔深处激烈地碰撞着。
恐惧还在,那是对惩罚世界、对痛苦记忆最本能的恐惧。憎恨也还在,那是长期以来对“旁观者”莫朗根深蒂固的怨怼。
但是——
在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憎恨之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了一种别的情绪。
困惑。
极致的、几乎要冲破一切的困惑。
他直直地看向莫朗,目光不再是涣散地穿透他,而是真正地、聚焦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他。
他的眼神像是在拼命地审视、辨认、对比。将眼前这个成熟挺拔、眉眼间带着疲惫与关切的男人,与刚才那个幻想中痛苦挣扎的少年身影,疯狂地进行着比对。
为什么?为什么你的表情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为什么你现在要在这里?你到底是谁?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无数混乱的、无法形成完整语句的疑问,在他眼中激烈地翻腾,最终都化为了那一丝清晰可见的、动摇了一切固有认知的……
困惑。
虽然那困惑极其微弱,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很快就被重新涌上的恐惧和戒备所覆盖——他的身体再次绷紧,眼神也开始闪躲,试图避开莫朗的注视。
但那一瞬间的、纯粹的困惑,已经被莫朗清晰地捕捉到了。
莫朗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心脏因为那短暂却石破天惊的眼神而剧烈地鼓动起来。
那不是全然的抗拒,那不是彻底的封闭。
那是一道裂缝!
一道出现在那堵坚不可摧的、名为“不信任”的墙壁上的,细微却至关重要的裂缝!
虽然秦阳很快又缩回了他的壳里,但莫朗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信任的建立艰难无比,往往始于第一个质疑的瞬间。
质疑固有的仇恨,质疑根深蒂固的恐惧。
而此刻,秦阳眼中那丝极淡的困惑,正是他对莫朗、对过往、乃至对自己坚信不疑的悲惨叙事,发出的第一个微弱却真实的——
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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