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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函
七月二十日,农历六月廿二。日躔柳宿,月宿毕方。勾陈暗动,因果缠结。
从崇义的龙王庙离开后,阎王风风火火地奔回地府,直冲阎罗殿。
他气都还没喘匀,就扶着殿门,对着殿里的鬼差喊:“请各位判官来!速度!”
当值的鬼差一个激灵,抬头看见自家老大脑门上的汗,再一听这火烧屁股的语气,立刻知道绝非寻常之事,连忙撩起袍角,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出去。
不到五分钟,几位判官连同牛头马面就被鬼差从四面八方逮了过来。
等到阎王抑扬顿挫地将人间的见闻倒了个干净后,魏征额间的川字纹越拧越深,已经快要进化为横断山脉。
他一捋长须,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牵扯甚广,已非我地府一界能擅自处置。依老臣看,还是应立即上报天庭为好!”
阎王听了这话,刚才还慷慨激昂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
当初他写的申请,只说要调查魂魄异常的事件。现在倒好,异常没查明白,先扯出了妖族的拍卖会,还和凡人有了牵扯。要是就这么报上去,多半得被批个“事前调查不清,致使事态升级失控”,只怕被天庭罚俸禄都是轻的。
他缩了缩脖子:“魏判官说得有理,只是……”
还没等他在肚子里编出个能稍微挽回点颜面的理由出来,魏征已经不依不饶地开启了教学模式:“大人,此事关系到三界安危,岂能因惧怕上官斥责、担忧个人得失而拖延瞒报?因小失大,后果不堪设想啊!”他伸手向虚空中一指,“那数斯乃是上古凶兽,其凶顽非比寻常!当年大禹治水时就……”
阎王生无可恋地一头磕在桌上:“魏判官,您这开场白能从盘古开天讲到一带一路,咱现在时间紧迫,情况危急,能不能跳过前情提要,直接说解决方案啊?”
钟馗靠着蟠龙柱,憋笑憋得脸比身上的官袍还红。陆之道则抬头望向天花板,努力将自己伪装成一团无害的空气。
要解决方案是吧?
魏征磨了磨牙,突然露出了和善的微笑:“那老臣就直说了。大人若再不上报天庭,企图蒙混过关……那老臣为了三界安危着想,下次面见玉帝时,就只好顺便提一提,您上月拿生死簿打赌,结果导致三个凡人命数错乱、不得不加班补救;上上月好奇偷喝孟婆汤新品,结果在忘川河边睡了整整三天叫都叫不醒;还有上上上月……”
阎王如遭九天雷劈,连忙抓起手边的毛笔:“本王这就写!这就写!”
挨玉帝一顿骂和未来一年甚至更长时间被魏征持续念叨、并且老底可能被掀给整个天庭听——孰轻孰重,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阎王在桌前正襟危坐,冥思苦想半晌,才写下第一行:“臣有要事禀报……”
蘸墨的间隙,他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瞄了一眼身旁。
只见魏征双手拢在袖中,身姿挺拔如松,虎视眈眈地站在一旁监工,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尽管编,看老臣能不能看出来”。
阎王心里那点小九九瞬间被吓得烟消云散,再不敢费心思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了,连忙低下头,奋笔疾书,把前因后果列得明明白白。
最后,一份奏折被符咒化作绿光,直奔天庭而去。那绿光飞得歪歪扭扭,活像喝醉了酒——八成是阎王心虚手抖,符咒画得不够端正。
阎王长叹一口气,决定趁批复回来前的这段宝贵时间,赶紧建设一下自己脆弱的心理防线,别被天庭的神仙们训得体无完肤、怀疑神生才是。
然而,不到一小时,天庭的批复便传了回来。速度之快,几乎要破了忘川河发洪水那次的紧急批复记录。
阎王连着做了三个深呼吸,心理准备已经从拜读八千字训诫一路滑坡到今年的年终奖和绩效全部扣光,这才战战兢兢展开卷轴。
预想中劈头盖脸的斥责并没有出现。
只见卷轴开篇明义,只有寥寥数行:“此事涉及三界安危,特命地府与西方天堂联合调查处置。望阎王谨慎行事,顾全大局,勿负天庭重托。”
就这?
或许训诫和惩罚藏在后边?阎王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哆嗦着手把卷轴全部展开——后面怎么真的没了?
这批复不像天庭的风格啊!
平时就算阎王安分守己、按时提交工作报告,天庭那帮负责文书的神仙也得引经据典,来上一大段关于“恪尽职守”、“防微杜渐”的思想教育小论文,怎么这次如此简明扼要?
阎王盯着那短得令神心慌的批复,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环视殿内众神,声音都飘了:“天庭这是开摆了吗?居然没骂本王惹是生非,也没追究本王前期调查不力?还让本王联合西方天堂,共同解决这事?”
他脑海中飞速转过一百零八个理由,最后挑出了那个在他朴素认知里最有可能的答案:“是不是你们谁……背着本王偷偷给天庭送香火了?”
然而,魏征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一脸“臣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岂会行此蝇营狗苟之事”的正气凛然。钟馗则是一脸莫名其妙,显然没跟上阎王跳脱的思维。
只有心地善良的陆之道,努力用异常生动的表情和无奈摊手的动作,无声地表达了:您看看咱们地府这帮穷判官,哪个像是能有闲钱搞这些玩意儿的?
就在阎王和陆之道大眼瞪小眼时,一旁实在看不下去的魏征终于开口:“西方的天堂和地狱关系一向紧张,若是此事涉及到多个地界,天堂那边不太方便直接指挥地狱的人……”
钟馗这才恍然大悟:“天庭这是把烫手山芋扔给我们,既卖了人情,又算是对大人的历练……”
“还不用自己担责任!”阎王接话道,“行吧,虽是天庭犯懒,但此事最先由咱地府发现,也确实应当负责到底。”
他边说边抖了抖卷轴,一封精致的信函随即轻巧地落到了桌上。
阎王一眼就看到了信封上凸起的烫金纹路。他一边拆信函,一边大惊小怪地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赞叹:“瞧瞧这纸质,这做工,连火漆印都镶金边……天堂也太有钱了吧!”
钟馗站在一旁偷瞄,目光从华丽的信函一路溜到自己官袍下摆新补的补丁上。那补丁针脚粗犷,显然是匆忙间自己动手的结果。
他心生凄凉,小声嘟囔道:“其实主要是因为我们太穷了……”话没说完就被魏征一个眼刀剜得闭了嘴。
阎王假装没听到这句扎心的实话,努力维持着作为领导的镇定,从信函里抽出柔韧光滑的信纸,读了起来。
作为神灵,阎王自然具备着跨语言交流的神通——毕竟神之间的交流,本质上都是概念的传递。虽然信上是华丽的花体英文,但在神格转换下,每句话都自动转化为他能够理解的中文含义。
只是天堂这外交辞令实在繁琐,一句话恨不得用上八个比喻,华丽的排比更是无处不在,看得阎王眼皮直跳。
“愿至高无上的圣光与您过往的智慧同在,愿永恒不灭的圣光与您当下的抉择同在,愿仁慈广博的圣光与您未来……”阎王棒读着开头,嘴角抽搐,快速翻到第二页,“好了好了知道你们圣光很多了!”
第二页依旧未能免俗,用咏叹调般的句式赞美了一番阴阳平衡的宇宙真理。阎王又往后翻了一页,才终于在满篇的“愿圣光指引”和“以神之名”的缝隙里,找到了那么一点正式内容。
他把洋洋洒洒的废话自动过筛,只挑出核心信息看了一遍,最后把信纸往桌上一拍:“天堂那边说,他们也在自家地盘上抓到了一些为非作歹的妖怪,经过初步审讯,怀疑这帮家伙和东方的妖怪有勾结,所以想和我们合作一把。”
魏征立即走近几步:“大人,信上可有提到西方那些具体是什么妖怪吗?作祟手段如何?”
阎王摇了摇头,顺手把信递给魏征:“只说这些妖怪在搜集灵力和怨气什么的……倒是和咱们逮到的妖怪目标一致。”
虽然神性翻译让他能理解任何语言,但满纸的花体英文还是让阎王看得头晕。他揉了揉太阳穴,开始八卦:“你们说,天使是不是和咱们一样,都自带翻译神通?”
牛头挠了挠角:“应该是吧,上次米迦勒来地府出差,不也听得懂咱的鬼话嘛。”
阎王促狭地笑了起来:“那这次见面,老子用巴蜀话跟他摆龙门阵,看他的翻译系统跟不跟得上咯!”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几个垂手侍立在一旁的鬼差也趁机摸起鱼来,绘声绘色地跟靠得近的判官们低声聊起某次合作时,有个年轻天使把孟婆汤当圣水一口闷了,结果坐在忘川河边发呆整整一上午的糗事。
就在众神沉浸在轻松欢乐的八卦氛围中时,魏征终于逐字逐句看完了信函。他抬起头,发现众神已经彻底放飞自我,聊得热火朝天,顿时板起了脸。
“别闲聊了!”他洪亮的声音如惊堂木砸下,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嬉笑,“今日的生死案卷、功过评判还有三成未曾审结!哪位愿意——”
一听魏征又要拉壮丁和他一起断案,殿内众神顿时作鸟兽散。
陆之道反应最快,身形一晃,直接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只留下一句飘忽的“卑职忽感阴气不足需回府调息……”。
钟馗更是夸张,豹眼圆睁,大吼一声:“某家感应到西南方有恶鬼作祟!势态紧急!去也!”话音未落,他直接一掀绛红官袍,破窗而逃。
牛头马面反应稍慢半拍,但胜在演技精湛,立刻一个捂耳朵一个揉眼睛,假装突发性耳背眼瞎,拎着哭丧棒就闷头往外冲:“哎呀呀新来的亡魂队伍排到奈何桥了!”“再不去引路他们该迷路误了投胎时辰了!”
短短十秒,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阎罗殿内,只剩下魏征和还坐在案后的阎王面面相觑。
魏征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又看了看一脸“不关我事我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领导”的阎王,心知这小阎王也指望不上,只好认命地捋起袖子,继续鞠躬尽瘁去了。
阎王看着魏判官的背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赶紧一挥手,招来当值的小鬼,把那封天堂信函递过去:“送到文判司,让他们把最近关于异常妖怪、灵力搜集的所有案卷资料汇总一下,写封像样点的回信发到天堂去。记住,要符合外交礼仪!别丢了咱们地府的脸面!”
看着小鬼抱着信函奔出阎罗殿,阎王把目光转回桌案上仿佛永远批不完的文书,不由得心生愁闷。
那两位凡人去打探拍卖会的消息,还没传来音讯;崔珏仍在跟踪数斯,也不知进展如何,自己又实在提不起精神去对付这堆无趣的文书……
不如趁这段时间,查一查关于古神的事!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总比在这里干着急强。
这个念头一起,阎王顿时来了精神,一骨碌从椅子上爬起来,奔向地府的藏书阁。
沿途的鬼差被阎王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要知道自打上任以来,阎王进藏书阁的次数屈指可数,从未见他流露出如此好学奋进的神情。
一个正在扫地的老鬼差直接吓掉了下巴,手忙脚乱地满地找自己的下颌骨;两个小鬼躲在廊柱后窃窃私语:“大人终于被魏判官逼疯了?”“切,我赌三炷香,肯定是在找借口摸鱼!”
藏书阁门口,打瞌睡的小鬼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他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来神后,那张青白的鬼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阎……阎王大人?您、您走错门了吧?膳房在那边……”
阎王顾不上搭理他,以饿虎扑食之势冲向最深处的书架。
《三界秘闻录》《上古神魔考》《洪荒纪事》……这些古籍除了封面模糊、书页泛黄、积灰严重能呛死鬼之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格外厚重,一本抵得上十本人间的小说。
阎王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费劲巴拉地从那高耸的书架上扒拉下好几本“砖头”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把这摞沉甸甸的古籍往身边一堆,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不论是天庭编纂的《三界正史》,还是地府秘藏的《阴司纪年》,关于古神的记载都大同小异。
一万两千年前,混沌初开,人鬼妖魔逐渐分化,各居其所;一万年前,东方的创世神现世,订立维系三界运转的最初法则;三千五百年前,两代神族交接神权,天庭和地府就此设立,取代了以女娲和伏羲为首的第一代创世神……
但,有一段历史不对。
从五千一百年前到四千一百年前的这一千年里,卷帙浩繁的史册中,几乎全是人类如何发展文明、征战融合;妖魔鬼怪如何划分地盘、形成势力,只有神族的历史出现了断层。
“诸神会于昆仑之巅,共商三界大事,历时良久,乃定乾坤基业?”阎王念出了这一千年里最大事件的全部记载,眉头越皱越紧。
史官们记载神史向来事无巨细,连祝融喝多了把共工的胡子烧了这种琐事都要大书特书,怎么可能对如此重要的、关乎“三界未来”、“乾坤基业”的诸神大会,用一句含糊其辞的话就一笔带过?
这一千年的沉默里,到底隐藏了什么?是诸神集体休假了?
还是发生了什么……不能被记录下来的大事?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史书语焉不详,光靠人类和妖魔的有关记载,也足以推断出一些蛛丝马迹。阎王扯过一张废纸,开始罗列线索。
往前推千年,人间虽有小灾小难,但大体风调雨顺,一切井然有序。往后推千年,万物复苏,天地清明,三界运转如常。
唯独这一千年里,三日一旱灾,五日一洪水,天雷劈山,地火焚林,瘟疫横行,饿殍遍野……人间像是遭天谴了一样,连呼吸都是罪过。
天谴?
阎王猛地合上《昆仑异闻》,书页震起无数陈年的灰尘。
人间的灾祸,本应是神族调控自然、平衡因果的结果。
可若是神族所为,为何史书只字不提前因后果?
若并非神族主导,那又是谁在代替神族、甚至超越神族行使这近乎毁灭的“天罚”?
不由自主地,阎王的脑海中飞过无数古老箴言——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如果真的是神灵之上的力量,那就只能是玄之又玄、至高无上的“天道”了。
可不论是人,还是神,或是妖魔鬼怪,对天道的认知都出奇一致:天道至公,不偏不倚。
可如果……天道并非如此呢?
若天道真的公平,为何独独在那千年里,人间沦为炼狱?
若天道真的无情,为何后来一切又恢复如常,仿佛千年的苦难只是一段被悄然抹去的错误?
这事真不能细想。阎王一抿嘴,只觉得脊背发寒。
那可是天道啊。
如果连天道都不公了,那这个世界……
真要完犊子了。
就在这时,阎王的手机在袖中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手机一看,是白皓云发来的消息:【拍卖会的时间是四日后的晚上七点,地点在盛安以西的枫山上,我们会在山脚等二位。】
阎王思绪飞转,最终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把一本本古书按顺序放回原位。
走到藏书阁门口时,那个小鬼觑着阎王阴晴不定的脸色,心里直打鼓:上班时间睡觉,还被大领导逮着,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阎王却根本没注意小鬼躲躲闪闪的眼色,只是吩咐道:“交给你个任务。”
小鬼没想到自己没被责罚,居然还被委以重任,顿时挺起了单薄的胸膛,摆出了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气势。
“以百年为一刻度,帮本王统计一下,”阎王望着远方忘川河上的月色,努力把语气伪装得若无其事,“从地府建立起到现在,仙界所有灵气流动的总额,以及……异常波动的节点。”
小鬼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这差事要调阅天庭和地府所有灵气流动的记载,怕是得翻遍整个幽冥档案库。但他转念一想,这可是阎王爷亲自交代的差事!办好了,说不定就能离开这个冷清得能憋出鸟来的藏书阁门口,调去油水多的部门,再也不用天天对着这些发霉的书本打瞌睡了!
他当即挺直腰板敬了个礼:“大人放心,这事包我身上!”
阎王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走了。
而在判官殿内,魏征的判官笔在最新的文簿上顿了顿,最终写下一行朱批:【三界乱象起,阎王出幽冥】。最后一笔墨迹未干便渗入纸中,仿佛被什么力量牵引着。
殿内烛火齐齐摇曳,魏征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殿外。
一轮残月正从忘川尽头升起,不祥的血色月晕层层扩散,笼罩着整个阴间,将奈何桥的影子拉得老长。
“要变天了啊……”魏征轻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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