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相非

作者:草阳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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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潜鳞


      船行至第三日傍晚,天空忽然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团沉甸甸地压在河面上,连风都带着股潮湿的黏腻,吹得乌篷船的帆布簌簌作响。船家老汉抬头望了望天色,嘬着旱烟杆嘟囔:“怕不是要下大雨了,得赶紧找个避雨的湾子歇脚。”

      安晏正对着地图标记路线,闻言抬头看向窗外。两岸的芦苇荡长得比船篷还高,风吹过时像一片起伏的绿浪,远处隐约能看见几处低矮的渔村,炊烟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前面那片柳林湾能停船。”老汉的儿子撑着篙喊了一声,黝黑的胳膊上暴起青筋,“爹,我把船往那边靠!”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打在乌篷顶上噼啪作响,像是有人在头顶撒豆子。不过片刻,雨势就连成了线,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两岸的景物都模糊了。

      船刚拐进柳林湾,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了岸边一棵歪脖子柳树——树下竟拴着另一艘乌篷船,船身比他们的“老槐树”号小些,船头堆着些油纸包好的货物,看着像是赶路的商队。

      “这鬼天气,还有同路的?”老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嗓门被雨声盖得发闷,“按理说这时候早该找地方歇着了。”

      沈彻正帮着收拾舱里的包袱,听见这话探头去看。那艘船的舱门紧闭着,只在门帘边角露出一点昏黄的油灯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

      “别是遇到麻烦了吧?”沈彻回头看向安晏,“要不要问问?”

      安晏还没答话,就见那艘船的舱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年轻公子探出头来,手里举着把油纸伞,正朝他们这边张望。闪电再次亮起时,沈彻看清了那人的脸——眉清目秀,鼻梁高挺,嘴角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竟有几分眼熟。

      “是你们?”那人先开了口,声音透过雨幕传过来,带着点惊讶,“安王爷?”

      安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声音……他抬眼望去,目光在那人脸上定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苏文彦?”

      沈彻愣了愣。苏文彦?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哦,是了,去年春闱的探花郎,据说因弹劾户部尚书贪墨案被贬斥,后来就没了音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文彦笑着拱了拱手,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倒显得那双眼睛更亮了:“没想到能在这荒郊野岭遇到王爷,真是巧了。”他转头对舱内喊了一声,“阿福,再拿把伞来!”

      很快,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钻出来,递上另一把油纸伞。苏文彦撑着伞跳上他们的船,鞋底子带进来一串泥水,他歉意地笑了笑:“抱歉,这雨太大了。”

      “苏公子怎么会在这里?”安晏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小船上,“看这行头,不像贬谪途中。”

      苏文彦收起伞,抖了抖衣摆上的水珠,眼角的笑意淡了些:“说来话长。王爷也知道,我弹劾那案子牵连太广,贬斥是假,实则是被人追杀。索性干脆换了身份,跟着商队做点小生意,倒比在京城安稳。”

      他这话半真半假,沈彻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能让探花郎隐姓埋名逃亡的,绝非普通的官场倾轧。

      “那苏公子这是要往哪去?”沈彻插了句嘴,递过一碗热茶。

      “往南边走,听说那边有个药材市场,想收点稀罕药材。”苏文彦接过茶碗,指尖触到碗沿时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沈彻手腕上那块不起眼的木牌上——那是安晏给他做的护身符,刻着隐晦的王府记号。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却没点破,只是笑道,“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是王爷的侍从?”

      “算是吧。”安晏淡淡道,“路上捡的孩子,叫阿彻。”

      沈彻配合地低下头,假装拘谨地绞着衣角。他知道安晏这是在遮掩身份,苏文彦虽是旧识,但在这风口浪尖上,多一个人知道真相就多一分危险。

      苏文彦何等精明,立刻顺着话头往下说:“阿彻这名字好,听着就老实。不像我家那小厮阿福,笨手笨脚的,刚才还差点把账本掉进水里。”

      舱外的雨越下越大,风裹挟着雨丝灌进船缝,带着股寒意。老汉在船尾支起了灶台,锅里炖着的鱼汤咕嘟作响,混着雨声格外暖胃。秦武不知何时跳上了岸,正借着柳树的掩护观察那艘小船的动静,见没什么异常才打了个手势。

      “说起来,”苏文彦啜了口茶,忽然话锋一转,“前几日在柳溪渡,听说官差在查一个穿黑衣服的公子?我看王爷这行头,倒是跟寻常富商不一样,莫不是也怕惹上麻烦?”

      安晏抬眸看他,眼神平静无波:“出门在外,谨慎些总是好的。倒是苏公子,一个读书人跑来做药材生意,就不怕遇上劫匪?”

      “怕也没用啊。”苏文彦笑了笑,指尖在茶碗沿画着圈,“这世道,安稳日子是求来的吗?去年我在江南见到个老道,说我‘骨相带煞,需历三劫方能安稳’,当时只当是胡话,现在看来,倒有几分道理。”

      沈彻心里一动。骨相?他下意识地看向安晏,见对方眉头微挑,显然也听出了这话里的试探。

      “苏公子也信骨相之说?”安晏不动声色地反问,“我倒觉得,人这辈子走什么路,终究是自己选的。”

      “王爷说得是。”苏文彦放下茶碗,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就像当年王爷力排众议要查漕运贪腐案,多少人说您‘逆势而为,必招祸端’,可您不还是做了?”

      舱内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漕运案是三年前的旧案,当时安晏刚入刑部,就查出漕运司与地方官勾结,贪墨了百万石赈灾粮。案子牵扯太广,连三皇子的母族都被卷了进去,最后还是安晏以一己之力扛下压力,才扳倒了为首的官员。只是那之后,他也成了三皇子的眼中钉。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安晏端起茶碗,避开了这个话题。

      苏文彦却像是没看见他的疏离,继续说道:“我听说,那批赈灾粮最后追回来的不足三成?其实剩下的粮,当年被一个姓沈的校尉藏在了芦苇荡里,可惜他后来被人灭口了,粮也不知所踪。”

      沈彻的心脏猛地一跳。姓沈的校尉?他爹就是当年负责押送赈灾粮的校尉,后来被污蔑通敌叛国,满门抄斩,只有他被安晏救下。这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苏文彦怎么会提起?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安晏察觉到他的紧张,不动声色地用脚碰了碰他的膝盖,示意他冷静。

      “苏公子知道的倒是不少。”安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沈校尉通敌叛国是铁证,苏公子提他做什么?”

      “铁证?”苏文彦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玉质暗沉,上面刻着个“沈”字,“这是我去年在芦苇荡捡到的,背面刻着漕运司的印记。沈校尉要是真通敌,会把这东西留在现场?”

      沈彻猛地抬头,眼睛都红了。那玉佩他认得!是他爹的随身之物,当年他爹离家时还笑着说:“等爹把粮送到位,就用这玉佩给你换支好毛笔。”

      “你……”沈彻的声音都在发颤,“你在哪捡到的?”

      苏文彦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安晏,见对方默许了,才缓缓道:“就在下游三十里的青萍湾,那边有片废弃的窑厂,玉佩就掉在窑厂后面的枯井里。我当时觉得奇怪,就收了起来。”

      安晏的指尖在地图上青萍湾的位置顿了顿。青萍湾……离他们现在的位置不过半日水路。他一直怀疑沈校尉的案子有蹊跷,只是找不到证据,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线索。

      “苏公子特意提起这事,怕是不只是‘偶遇’吧?”安晏抬眸看向他,目光锐利如刀,“你到底是谁?”

      苏文彦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另一块令牌,上面刻着个“密”字。那是大理寺密探的令牌,沈彻在安晏的书房见过。

      “实不相瞒,”苏文彦的声音压低了些,“我贬官是假,查漕运余党是真。当年沈校尉的案子疑点太多,我怀疑那批粮食根本没丢,而是被人藏起来了,说不定就跟三皇子有关。”

      沈彻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三皇子?他爹的死,竟然也跟三皇子有关?

      “所以你在柳溪渡看到官差盘查,就猜到是三皇子在追我们?”安晏问道。

      “八九不离十。”苏文彦点头,“三皇子最近动作频频,不仅在查王爷的下落,还在偷偷调动江南的兵力。我怀疑他是想趁着汛期,把那批粮食运出去私卖,好填补他在边关亏空的军饷。”

      灶台边的鱼汤炖好了,老汉端着个粗瓷盆进来,嘴里嚷嚷着:“客官们尝尝鲜!这雨里头喝口热汤,暖和!”他看见苏文彦,愣了一下,“这位公子也是坐船的?要不要也来一碗?”

      “多谢大伯。”苏文彦接过汤碗,舀了一勺递到嘴边,“说起来,我那船上还有些从江南带来的雨前龙井,不如待会儿送些过来,配着您这鱼汤正好。”

      老汉乐呵呵地应了,转身又回了船尾。沈彻捧着碗鱼汤,却没什么胃口,脑子里全是苏文彦的话。他爹的冤案,失踪的粮食,三皇子的阴谋……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忽然被一根线串了起来。

      “青萍湾我们要去。”安晏忽然开口,语气斩钉截铁,“苏公子要是信得过,不如同行?”

      “求之不得。”苏文彦笑了,“说起来,我那老道还说过,我这第三劫,需得‘遇水则解,逢彻则安’。现在看来,倒是应在王爷和阿彻身上了。”

      沈彻被他逗笑了,眼眶还红着,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苏公子别拿我开玩笑了。”

      “不是玩笑。”苏文彦看着他,眼神诚恳,“阿彻,你爹是个好人。当年他藏粮的时候,特意在窑厂墙上刻了幅画,画的是个背着书包的小孩,我猜那是给你留的记号。”

      沈彻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粗布衣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一直以为爹是罪人,每次听见别人骂“沈贼”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现在才知道,原来爹是在用自己的命保护那些粮食。

      “雨好像小了点。”安晏看向窗外,闪电已经停了,雨声淅淅沥沥的,透着股清新的草木香,“今晚就在这歇着,明天一早去青萍湾。”

      苏文彦点头:“我让阿福把船上的干粮送些过来,咱们合计合计明天该怎么查。对了,我还带了两身干净衣裳,阿彻这脸上的黑炭也该洗洗了。”

      沈彻摸了摸脸,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乔装的痕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安晏看着他的样子,眼底的寒意渐渐融化,多了几分暖意。

      舱外的雨渐渐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照着河面波光粼粼。老汉的儿子和苏文彦的小厮阿福蹲在岸边烤鱼,说着些渔村的趣闻,笑声顺着水面飘过来,格外轻快。

      沈彻靠在窗边,看着远处那艘小船的灯火,忽然觉得这雨夜也没那么冷了。他转头看向安晏,见对方正在和苏文彦研究地图,侧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沉稳。

      “义父,”他轻声说,“明天我想跟你们一起去窑厂。”

      安晏抬眸看他,点了点头:“好。”

      有些债,总要亲手讨回来。有些真相,总要亲眼看见才甘心。沈彻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藏着半块碎裂的玉佩——是当年从爹的尸骨上找到的。等见到那幅画,等找到剩下的粮食,他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爹不是贼,是忠臣。

      夜色渐深,柳林湾里静悄悄的,只有河水潺潺流淌的声音。两艘乌篷船并排泊在岸边,像两只依偎在一起的水鸟,在这动荡的世道里,守着一份暂时的安稳。而舱内的灯火下,三个各怀心事的人,正为了同一个目标,悄悄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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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潜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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