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漂流

作者:血染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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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睡谷底的思思



      湿冷的春天以一种缓慢而粘稠的方式侵蚀着江州。窗外,连绵不断的细雨像无数条冰冷的细蛇,永无止境地从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里垂落下来。雨点击打着旧式居民楼覆盖着暗绿藻类的瓦檐,汇成细小的、汩汩流淌的浑浊水流,顺着早已锈蚀发黑的雨水管向下蔓延,在地面肮脏的积水里发出令人窒息的滴答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挥之不去的霉菌味和消毒水的气息,仿佛整个季节都被浸泡在一种顽固不退的低烧里。

      “思想迷宫”的书房,此刻更像一个潮湿阴暗的墓穴。遮光厚重的墨绿色绒布窗帘紧紧拉合着,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透进一线阴郁的灰白天光。那道光线落在地板堆积的尘埃上,像一条死寂的灰白影子。室内唯一活动的光晕,来自床头柜上一盏调得极暗的台灯,昏黄的光圈仅仅勉强照亮旁边一只插着体温计的搪瓷杯口边缘。巨大的书架构成的暗影压迫着整个空间,沉默地吞噬掉大部分声响和光线,只剩下一种沉闷的、混杂着药品微苦气息、陈旧纸张霉味和衰老□□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衰颓气息。

      床上那个曾经睿智矍铄的老人,此刻如同一株被风雪彻底摧毁的枯木。顾教授陷在厚重却显得空荡的被褥里,瘦得只剩下一把伶仃的骨架。病痛和某种更深沉、更原始的侵蚀,像贪婪的霉菌,肆无忌惮地爬满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深褐色的老年斑像枯叶上顽固的霉点,在手背、脖颈和深陷的脸颊上肆意蔓延。头发枯槁,如同败草贴在布满褶皱的头皮上。眼窝深陷,紧阖的眼皮下,浑浊发黄的黏液顽固地堆积在干裂的眼角缝隙里,几乎要粘连在一起。唯有那依然挺直的鼻梁和颧骨的轮廓,还依稀残存着几分属于学者的峻峭风骨,在病容的重压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每一次吸气,他枯瘦的胸膛都极其微弱地起伏着,喉间发出如同破风箱般沉重、缓慢、带有杂音的微弱气流声,如同锈住的金属零件在粗糙的轨道上艰难摩擦。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漫长而痛苦的颤音,仿佛要将胸腔里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都艰难地、一点一滴地挤压殆尽。

      沈柠僵硬地坐在床边那把沉重的木质藤椅上,冰冷的藤条硌得她背脊生疼。房间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和生命急速流逝的衰败感沉沉地压迫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台灯昏黄的光晕像一层暗淡的尸衣,覆盖在老人了无生气的脸上。几天前那个雪夜粗暴闯入者的嘶吼、那声刺耳的玻璃碎裂、以及那张冰冷的孕期照片碎片,此刻全部搅动、沉渣泛起,在她胃里结成冰冷沉重的铁块,缓缓地、恶意地向下坠。

      一只枯瘦的手猛然从被褥下抽搐着向上抬起,动作极其迟缓,带着一种垂死的、想要抓住虚空挽留什么的意味。皮肤松弛而灰败,布满了纠结凸起的紫色静脉。

      “……思……思……” 嘶哑的、几乎只剩气流摩擦音节的字眼从老人干裂脱皮的唇间艰难地、断续地溢出,像沙漠中濒死者喉咙深处挤出的最后一点绝望哀鸣。

      沈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她下意识地俯身,指尖紧张地抠紧了冰冷的藤椅边缘。

      老人的手指在头顶徒劳地抓挠了几下,眼皮下的眼球开始了毫无规律的、混乱的、快速的左右震颤。眼睫毛沾着的浑浊黄色黏液随着这剧烈的震动而晃动。

      “……思思……我的书包……装好了吗?”声音依旧极其微弱,却似乎比刚才稍清晰一点,语气里甚至诡异地带上了一点属于遥远过去的、模糊的迫切。

      “顾教授?”沈柠的声音也哑了,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老人深陷在枕头里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左右摆动了一下,像在抗拒着什么,眼皮挣扎着要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球在昏暗中徒劳地转动了几下,视线仿佛穿透了物理的距离和时间的迷雾,死死地盯着床头柜上空荡荡的台灯灯座,又或者,只是落在虚无的黑暗深处某个点上。

      “……绿……绿的……帆布……上面有……和平鸽……”

      记忆的闸门在无法抗拒的衰朽和混乱中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碎片带着血淋淋的棱角,失控地喷涌出来。

      “和平鸽……”他喃喃,语无伦次,每一个词都沾着沉重的疲惫,“……他们都不……懂……不懂……”

      老人口中喷出的微弱气息拂过沈柠俯近的面颊,带着浓重的苦味和一种老人特有的浊气。她全身的肌肉绷得更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

      “……新……新的……思想……才真的……能救……”老人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痰液阻塞的咕噜声,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卡住,整个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如同搁浅的鱼。

      “救谁?”沈柠脱口而出,声音绷得发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老人枯槁的、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抓住了被褥的边缘,骨节用力到发白,青紫色的静脉在松弛的皮肤下像蚯蚓般凸起。

      “……要……要去……大广场!……他们……答应……签字……” 这句话说得无比破碎,却带着一种燃烧生命最后的狂热与固执。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滚烫的熔岩中捞出,带着灼人的热度和将烬的灰。

      “思思……信了……我的思思……那么好的……” 他的语气陡然转变,前一刻的灼热瞬间被无边无际的、浸透骨髓的哀恸淹没,变成断肠的呜咽,“……她说……她要去……去宣讲……要让更多人……看见……看见新的……光……”

      “光”字落下,声音骤然变得极其微弱、极其飘忽,如同风中之烛的最后摇曳。老人的头无力地向侧面软倒,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浑浊的泪水从他那紧闭的眼角缝隙里渗出,并非清亮的水痕,而是粘稠的、如同脓液般的液体,缓慢而沉重地滑过松弛浮肿的眼袋皮肤,在褶皱深处留下一道污浊湿亮的轨迹。喉咙里的痛苦喘息变得漫长而滞涩,每一次都像在拉扯着他快要断裂的生命线。

      “……那……条路……那条该死的路……” 他喉咙深处的呜咽声低沉下去,变成一种纯粹的、持续的悲鸣,一种无法被抚慰、无法被理解的绝痛,如同深谷中万年不散的呜咽。这悲鸣与他喉咙里粘稠的痰音混合着,几乎将他微弱的气息彻底淹没。

      “路口……红灯……她跑……她跑啊……我的思思……在跑……” 老人的身体在被子里开始无法控制地、极其细微地抽搐和震颤,仿佛灵魂深处某根无法愈合的、沾血的弦被狠狠弹拨。每一次抽搐都撕扯着床边沈柠的神经。

      “……自行车……冲过来……绿色的……车……” 他艰难地吐出颜色。

      “……太快……太快了……” 这几个字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玻璃碎碴和绝望的血沫,被他从灵魂的伤口深处呕出来。他的头更深地陷入枕头,像是要逃避那无法承受的残酷影像。

      “……书包……她的绿帆布……书包……飞……飞起来了……”

      沈柠死死捂住嘴,指关节抵在冰冷的牙齿上,全身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前似乎模糊地浮现出那个未曾见过的场景:一个怀着身孕、神情热烈的年轻女孩,背着一个印着和平鸽的绿色旧帆布书包,在某个混乱嘈杂、也许下着雨的路口,不顾一切地奔跑着。阳光或许曾短暂地照耀过她的头发,但瞬间,一辆同样老旧、飞驰的、也许是同样墨绿色的自行车……命运的狰狞巧合在瞬间爆发!然后……

      “……没了……声音……全没了……”

      顾教授最后几个气若游丝的音节,飘散在死寂的病房里。他不再抽搐,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死水般的沉寂,身体似乎连最后一丝震颤的力气也彻底消失。唯有眼角的浑浊泪痕还在固执地、缓慢地向下延伸,如同他生命渗出的最后残响。

      沈柠僵在原地。窗外,一场酝酿已久的狂暴雷雨骤然降临!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低沉的云层深处猛然爆开,沉重的闷响仿佛直接砸在人的头盖骨上,震得楼板都在嗡鸣!闪电惨白的、枝桠状的狰狞光刃随即劈开厚重的窗帘缝隙,将整个被死亡气息笼罩的病房映照得一片鬼魅般的冷白!那白光在老人枯槁的脸上和沈柠煞白的脸上留下短暂的、如同审判般的烙印。

      紧接着,密集如铁豆般的暴雨点狂暴地砸落下来!重重敲击着玻璃窗和瓦檐,发出轰隆沉闷、令人心悸的密集闷响!病房内,台灯昏黄的光晕在持续的震动和骤然暗淡下来的光线中瑟瑟发抖,如同随时要熄灭的生命微光。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恐怖声响中,沈柠无意识地、颤抖着低下视线。她的目光落在垂落在床边地面的、顾教授的被角缝隙间——那里,不知何时掉出了一张撕碎了又被重新粘贴在一张硬纸板上的旧照片。

      照片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那个年代最普通的白衬衫,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垂在削瘦的肩膀上。她坐在一个堆满泛黄书籍的书堆里——那分明是现在这个巨大书架的雏形。少女微微侧着身,怀里抱着一个印着模糊鸽影的绿帆布书包,手指用力地抓着帆布边缘,指节绷紧。她的脸对着镜头,扬起一抹清晰可见的倔强笑容,嘴角的弧度有着超越年龄的锋锐感,像一把刚刚磨砺好的短剑,迫不及待想要刺破什么。然而,最刺眼的,不是那笑容里的坚定和向往,而是少女那双眼睛!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某种近乎纯粹的、燃烧的、甚至狂热的期待之光。光芒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穿透褪色的相纸,穿越数十年灰败的时光尘埃,狠狠地、毫无防备地刺穿了沈柠因知晓结局而颤抖的心脏!

      照片的边缘,一行用旧式蓝黑墨水书写的、字迹飞扬却已褪色的小字清晰可见:“思思:新纪元的光,需要先驱者的勇毅。”

      她脚下那片冰冷的地板上,刚才教授抽搐时手无意拂过,留下了一道暗红的、尚未干涸的痕迹——那是指尖上,不知何时、被何物划破的伤口渗出的几滴血珠。那几点触目惊心的鲜红,鬼使神差般地,不偏不倚,就落在照片上少女那狂热的、燃着熊熊期待之火的眼瞳中心!

      血珠浸润了那张旧照片,正好点在少女热烈如火的眼瞳中央。粘稠、暗红,如同从炽热的心脏最深处喷涌出来的岩浆,以一种荒诞而残酷的方式,精准地覆盖住那期待之光!殷红的血痕顺着少女狂热的眼神向下蜿蜒,像一行从她年轻生命里淌出的、迟到了数十年的绝望血泪。光芒瞬间熄灭,只留下凝固的血色覆盖下的狂喜印记。

      这具象的、无声的隐喻——顾教授指尖流出的痛苦的血,为他亲手播下的、那最终吞噬了年轻生命的思想之种,盖上了最沉重而绝望的注脚。

      沈柠眼前一阵剧烈地发黑,天旋地转!窗外又一连串滚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疯狂闪烁。那粘稠的温热和刺骨的冰冷,那狂热的笑靥和绝望凝固的血泪,那晦涩高深的哲思与父女俩血肉模糊的终极代价……全部在瞬间猛烈地、无可阻挡地、疯狂地冲击着、撕裂着她曾经清澈的认知边界!胃里那块冰冷的铁块轰然爆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的恶心感和濒死的晕眩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喉咙!她猛地从藤椅上弹起,像逃离即将崩塌的墓穴,踉跄着一头撞开沉重冰冷的木质房门,冲进走廊潮湿寒冷的黑暗中!那扇曾经被视为圣地的书房门,在她身后轰然合拢,隔绝了病房内死寂的昏暗灯光、老人喉间断续的悲鸣、空气中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以及那张被血浸润的狂想曲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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