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不载我爱你

作者:杨容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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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殒


      杨容姬拖着残破的身躯,踉跄着跟上。每迈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只能死死盯着前方那抹在黑暗中几乎要融为一体的靛蓝色身影,那是她此刻唯一的灯塔。
      侧门后,是一条更加狭窄、更加黑暗、更加倾斜向下的通道。空气潮湿冰冷,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陈年积水的土腥气。
      脚下是湿滑的、凹凸不平的石阶,布满了厚厚的苔藓和滑腻的污垢。墙壁触手冰冷刺骨,渗着水珠,仿佛永远晒不到阳光。
      这里,仿佛是冷宫地底延伸出的另一重地狱。老妇的身影在前方忽隐忽现,她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如同呼吸。杨容姬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的双腿,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生怕一个滑倒就再也爬不起来。
      不知在黑暗中向下摸索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通道尽头,是一处更为低矮、几乎只能弯腰进入的洞穴般的空间。空气在这里似乎凝滞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药草、陈旧织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祭祀香火的气息。
      借着角落里一盏极其昏暗、灯油将尽的油灯,杨容姬勉强看清了这里:空间不大,堆满了各种难以辨别的杂物,但都被收拾得相对整齐。
      最显眼的是一张简陋的木榻,上面铺着洗得发白却干净的被褥。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用几块石头垒砌的简易炉灶,上面架着一个陶罐,罐口飘散出极淡的、带着苦涩味道的药气。
      这里,是这个老妇的……栖身之所?一个藏在冷宫最污秽角落之下的、不为人知的“家”?
      “砰。”老妇回身,轻轻关上了身后那扇腐朽的木门,又用一根粗大的木栓牢牢抵住。隔绝了外面通道的黑暗和风雪声,这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两人粗重或压抑的呼吸,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老妇这才转过身,将油灯小心地挪近了些。昏黄摇曳的光线,终于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如同被岁月和苦难反复犁过的贫瘠土地。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仿佛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辛酸。
      皮肤是长期不见天日的苍白,松弛地包裹着高耸的颧骨。嘴唇紧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透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韧。
      然而,最慑人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珠浑浊,甚至有些泛黄,像是蒙尘的琥珀。但就在这浑浊之下,却燃烧着两簇极其明亮、极其锐利、如同淬火寒铁般的火光。
      那光芒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人心,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和……一种沉淀了太多岁月的、冰冷的恨意与决绝。
      这双眼睛,此刻正毫无遮拦地、带着审视和探究,牢牢地钉在杨容姬脸上。
      杨容姬被她看得心头发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却撞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身体的剧痛再次汹涌袭来,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她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囚衣,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抱着双臂,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谢……谢……”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老妇没有回应她的道谢。她只是沉默地走到那个小炉灶旁,拿起一个破口的陶碗,从冒着热气的陶罐里舀出小半碗深褐色的药汁。那药汁散发着浓郁苦涩的气息。
      她端着碗,走到杨容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那双锐利的眼睛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喝了它。”老妇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沙哑的低沉,不容置疑。她将碗递到杨容姬面前,药气扑面而来。
      杨容姬看着那碗颜色可疑、气味刺鼻的药汁,本能地产生一丝抗拒。她是谁?这药是什么?经历了刚才的背叛与险死还生,任何不明之物都足以让她惊弓之鸟般警惕。
      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老妇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光芒。她没有解释,只是将那碗药又往前递了半分,碗沿几乎要碰到杨容姬干裂的嘴唇。
      “想活命,想报仇,想弄明白王劭为何放你一马。”
      老妇的声音冰冷地砸在杨容姬紧绷的心弦上,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就喝了它,止住你肚子上的血。你流的血,快赶上卫老婆子攒了二十年的怨气了。”
      “卫嬷嬷!”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杨容姬脑中炸响!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苍老陌生的脸。“你……你认识卫嬷嬷?!你是谁?!”
      巨大的疑问和希望瞬间冲垮了所有的迟疑。她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碗药,也顾不上烫和苦涩,仰头便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滚烫的药汁灼烧着喉咙,浓烈的苦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她强忍着,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药汁入腹,一股奇异的暖流迅速扩散开来,腰腹间那火烧火燎、不断撕扯的剧痛,竟真的以能感知到的速度在缓缓平息、收敛!虽然依旧疼痛难忍,但至少不再是那种令人崩溃的、持续放血的尖锐折磨。这药……竟如此有效!
      老妇看着她喝光药汁,脸上那冰冷紧绷的线条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她接过空碗,随手放在一边,然后走到那张简陋的木榻旁,弯下腰,竟从床下拖出一个同样破旧、却显然被精心保管的小木箱。
      木箱打开,里面是一些干净的、同样是靛蓝色的粗布衣物,还有几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白麻布。
      她拿起一卷白麻布,走回杨容姬身边,蹲下身。
      “把衣服掀起来。”老妇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吩咐一件寻常事。
      杨容姬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要处理伤口。在这冰冷污秽的地底,在这个刚刚救了她命的神秘老妇面前,羞耻感早已被求生的本能碾碎。
      她咬着牙,忍着剧痛和寒冷带来的颤抖,艰难地撩起了沾满污血和灰尘的囚衣下摆。
      腰腹间那道被狱卒用刀柄重创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皮肉狰狞地翻卷着,边缘已经开始红肿,深色的淤血蔓延开,与凝固的黑红血块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老妇浑浊的眼眸在看到伤口时,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但她手上的动作却异常沉稳老练。
      她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蘸了些陶罐里温热的药汁,开始仔细地、力道适中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秽。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做过千百遍。
      药汁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杨容姬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痛呼出声。清理完毕,老妇拿起那卷干净的白麻布,手法娴熟地开始为她包扎。
      一层层麻布缠绕收紧,压迫着伤口,带来一种稳固的支撑感,也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和可能的感染。
      整个过程中,老妇一言不发,只有麻布摩擦的沙沙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响。
      包扎完毕,老妇站起身,重新将油灯端到木榻旁一个稍高的石台上,让光线能更好地照亮两人。
      她拉过一张破旧的矮凳坐下,目光再次落在杨容姬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更加深邃,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着太多杨容姬无法解读的东西。
      杨容姬靠着冰冷的石壁,感觉身体因为那碗药和包扎,恢复了一丝丝力气,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濒临崩溃。
      她看着老妇,无数的问题在胸中翻腾:你是谁?为什么救我?你怎么认识卫嬷嬷?王劭为什么放过我?那个卷宗……
      “你……”她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老妇却抬了抬手,打断了她。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瘦削而挺直的脊背轮廓,仿佛一株在绝壁石缝中生长了千年的老松。
      “我姓沈。”
      老妇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岁月的尘埃里艰难地挖出来。
      “宫里的旧人,都叫我……‘沈姑姑’。”
      她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目光似乎穿透了低矮的石顶,望向了某个极其遥远、沾满血泪的时空。
      “我是……”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一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身份,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平静,“先皇后……卫娘娘的……旧仆。”
      “先皇后……卫娘娘的……旧仆。”
      沈姑姑的声音不高,却在狭小、凝滞的地穴里激起无形的涟漪。那浑浊眼底的锐光,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尘埃,落在了另一个同样刚烈却走向不同结局的灵魂身上。
      杨容姬的呼吸骤然一窒,她猛地想起卫嬷嬷那枯槁的遗骸上,裹着的破碎却依旧能辨出昔日华贵的宫装碎片。一个可怕的、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卫嬷嬷她……她难道……”杨容姬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嘶哑变形,几乎无法成言。她死死盯着沈姑姑沟壑纵横的脸,试图从那冰冷的平静中读出答案。
      沈姑姑枯槁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攥着杨容姬的手腕。那浑浊眼底翻涌的,是二十年地底幽居淬炼出的、能将灵魂都冻裂的寒芒。
      “卫皇后?”沈姑姑喉咙里滚出一声破碎的、饱含无尽悲怆与嘲讽的冷笑,那笑声在死寂的地穴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娘娘……她金枝玉叶,凤仪天下……怎会……怎会真的在这污秽腌臜的掖庭角落里……熬成一个人人唾弃的‘疯婆子’?!”
      杨容姬的心脏骤然缩紧,巨大的错愕和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不是皇后?!那……那木箱里的遗骸是谁?那用血书写下“血债血偿”、落款“未亡人”的又是谁?!
      “娘娘她……”沈姑姑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咳出的血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二十年前……就在那个风雪夜……就在未央宫东暖阁……就在陛下的龙榻边……就已经……被王劭那个畜生……用白绫……活活勒断了气!”
      她浑浊的眼中没有泪,只有烧干了泪腺的、凝固的恨意,如同淬毒的火山岩。
      “凤体……岂能容他们亵渎玷污?他们……他们连夜将娘娘的遗体……用一床破席裹了……丢进了……西苑最深的枯井里!对外……只说娘娘哀思过度……‘自尽殉节’!好一个贞烈!好一个欺世盗名的‘哀荣’!”
      轰!杨容姬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重锤击中!原来如此!那木箱里的……那枯槁的遗骸……那破碎的宫装……那根本不是皇后本人!那……
      “那箱子里的人……”沈姑姑仿佛看穿了她的惊骇,枯瘦的手指如同鬼爪,直直指向地穴上方——那象征着掖庭污秽库房的方向,声音嘶哑而充满敬意,“她叫卫贞!是娘娘从娘家带进宫的……最忠心、也最刚烈的贴身侍女!娘娘……视她如姐妹!”
      “那晚……她也……在东暖阁?”杨容姬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是!”沈姑姑眼中爆发出刻骨的痛,“她和我……都躲在暖阁角落的阴影里……亲眼……目睹了那场滔天罪恶!亲眼看着娘娘……被那畜生……”
      她的呼吸再次变得粗重急促,仿佛那窒息感又一次扼住了她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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