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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为谋
刘玠屏住呼吸,周身被雷霆悸过,又如雨雪从头顶凉到脚底。
东宫选妃需得经过皇后筛选,但也有特例。如太子执意选定自己中意的,即使为宫外人,也可从孺子做起。为延绵子嗣,如果他喜欢,皇后一定不会反驳。
可是,这并不是刘玠今生所求之事,她要的,恰恰是离开这里。
“皇后殿下!臣女一时迷了心窍,连累了两位殿下。愿受皇后殿下的责罚,自请离宫!”
“母后!”萧承珽急迫地说,“您还记得在今日选妃前,与我说的话吗?您答应过我,会由着我选心仪的女子。太子妃是将来要与我携手一生之人,若不能够与喜欢的人相对,这一辈子,儿臣都不会过得开心。”
魏皇后的心狠狠地动摇了,唯一的儿子如此恳求,令她有些溺爱:“既然如此……”
刘玠想要再据理力争,晴方殿外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厉色之语:“不过就是给东宫选个妃,怎么弄得这般吵闹?”
两排引路宫人先进,魏皇后看了这阵仗旋即知道发生什么,带着萧承珽跪伏接驾。
“恭迎太上皇回宫!”
所有人都随着魏皇后纷然下跪,紧紧将脸贴在地上。
刘玠跟着伏下去,心中暗暗算起日子,真是邂逅不偶。
萧遂精神矍铄地走进晴方殿,年过花甲亦老当益壮,颇显锐气。原本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可成平三年时一场政变,使天子威信一落千丈,萧遂临危受命,不得不重掌河山。此后长安城内凡军国要务,需通禀萧遂才可决断,在朝堂上的地位比萧知远更胜一筹。
萧遂不怒自威,天子之气油然,原本自由散漫的皇子们,顷刻间变得肃穆。走到众人中间,萧遂将萧承珽亲自扶起,对其他人视若无睹地上坐。
“都起来吧。”等他坐毕,魏皇后、皇子们各回各座。只有萧承珽敢开口:“皇祖父怎么来了?”
萧遂三个月前去夷陵山清修,本来还有十日才回宫,算是提前到了:“今日是你选妃的大日子,在回宫路上朕便听说了,岂能不赶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东宫还没坐稳呢,就有人包藏蛊惑太子的祸心!这样的人如何能进得了我皇家的大门?”
萧遂拍案动怒,魏皇后与诸皇子皆惶恐不安,又低下头。萧承珽小心翼翼地替刘玠说情:“皇祖父,这话未免太重了些……”
“你就是大司徒之女?”
萧遂直接了断地指向刘玠。刘玠拜了拜称“是”。
他不屑地瞥向魏皇后,又细细端详萧承珽的姿态,已然知晓萧承珽打的是什么主意。而萧遂素来在朝上与刘济对立,当然不喜:“都说娶妻娶贤,这贤字指的是贤惠,而并非贤能。女子贤能,便会自作聪明,善加心计,此为娶妻大忌。此女……断不可为太子妃!”
“皇祖父!您误会她了。”
“误会?”萧遂看到萧承珽如此紧张,冷笑,“就算是误会,也决不能再姑息养奸。莫非承珽你已经忘了全氏之乱?”
萧承珽戛然而止,想不到萧遂竟然会提起这件事。此乃宫中禁忌,也就只有萧遂能够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起:“当年,母后在临终前令朕即刻传位给你父皇,朕虽不情愿,也知道她是为了稳固大成的基业。可没想到,你父皇一即位,江山就差点毁在全氏手里!太子妃全氏因被未被封为皇后,怀恨在心,携父兄谋反,使皇城横尸千里!你也曾亲眼目睹一切,难不成已经忘了当年之痛?!”
“皇祖父,孙儿……孙儿怎么会忘……”
萧承珽茫然无见,色若死灰,俯身连连磕头谢罪。
萧遂所说的全氏之乱是大成朝开国以来唯一一次宫廷政变,此后大成朝元气大伤,萧知远独木难支,萧遂才以太上皇的身份重新回到朝堂上。全氏是长安望族,仗着家族势力企图逼宫,幸而有关都尉王喜连夜进宫护驾,不致大成朝倾覆。
在负隅顽抗之时,全氏曾挟持过几位皇子,萧承珽便是其中之一。虽然最后得以保全,但年幼的皇子们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萧承珽如今的过分宽和,性格仁懦,就常被以为是幼时落下的一层阴影。
所以,听到萧遂言及此事,萧承珽怎么能不曾害怕?
巧的是,谋反的全氏,恰恰是时任大司徒丞相的全凌之女。今刘玠入宫,恍惚间让人想起当年拥有盛宠的全氏一族。魏皇后听完萧遂的话,面色愈加难看。
二人皆是无言。萧遂随便指了指:“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林婉仪和袁妙桐慌忙上前。“臣女是左中郎将林游之女林婉仪。”
“臣女是宗正丞袁言备之女袁妙桐。”
“就你们俩吧。”萧遂起身对萧承珽言道,“我看她们二人就不错,就封她们为良娣吧。”
“皇祖父……”
林婉仪和袁妙桐喜出望外地谢恩,萧承珽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旁边的刘玠,怕再行触怒萧遂,会有更加严厉的惩罚,只好咬着唇道:“谨遵太上皇之命……”
萧遂挥挥手,带着长阳宫的人打道回府。
如此草率定下,众人皆不能反驳。其他皇子自然也没有了挑选良人的心情。魏皇后叹了口气:“就按太上皇的意思办吧。”
看着刘玠起身,魏皇后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今日你虽有舞弊之心,但念在主动认了错,本宫就不计较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谢皇后殿下开恩。”
刘玠未作停留,与家人子们一同出宫。连翘在外头焦急地等候,看到她出来的那一刻又惊又喜:“女公子,你当着落选了?”
她点点头,心中却不是很畅快。刚迈上车,就望见一架漆黑色的马车停在宫门口不远。站在马车边的,正是谢潜。
当下就知道这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她对自家的侍卫说:“有没有匕首,给我。”
侍卫将随身携带的短刀给她。她藏在袖中,奔着那马车而去。
“女公子,殿下请您一叙。”
谢潜果然是在等她,刘玠不由分说上了马车。
宽敞的马车内,萧承徇坐在正中。车门拉开后,刘玠徐趋而入,往他旁边端正坐下。
车一启动,刘玠从袖中横出一把匕首,闪过去对准他的脸就是一刺。萧承徇扬起手,护腕中似有防身铁器,将她的奇袭正面挡下,目光直指她的眼。
刘玠不甘示弱,反身,又往他腹部刺。
谁知,路遇颠簸,恰巧脚下一晃,刘玠就这么扑了过去,萧承徇轻轻一拉,就将她捆入自己怀中,手中匕首被打落。
“你干什么?”
刘玠坐在他的腿上,背对着他,无法看清他的神情。萧承徇故意压在她的脖子上,轻飘飘笑了:“你若还想与那日一样,使劲儿挣扎就是。”
简直是奇耻大辱!刘玠拗不过他。萧承徇只用一手就将她双臂握住,而另一只手却环在她的腰间。
“无耻。”
听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萧承徇笑着昂起头:“坐稳了,一会儿就到。”
不知道等了多久,刘玠只觉得车程漫长,并不像萧承徇说得那样迅速。
直到停下,萧承徇松了手,刘玠跳下了车,环顾四周,竟置身于一片竹林中。
她有些不太明白萧承徇的用意,以激将法相诱大笑:“六殿下终于想好要与我私奔了?”
“这不是你今天想要看到的吗?”萧承徇走近一步,刘玠便向后退,“女公子设局算计我,想要他们都知道我与你有私交,怎么,如今却知道怕了?”
刘玠一笑而过:“六殿下这么聪明,应当看出来,我只是不想当太子妃而已。”
“那又怎么样?”萧承徇毫不掩饰地问,“你不想当太子妃,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刘玠无言。他狡黠地笑着,正对上她此刻燃烧的怒火:“倘若真与你无关,为何要想方设法阻挠我?让我入宫待选,不正是你的企图吗?”
“我没有阻挠你。也从来没有想与你为敌,只是你我刚好背道而驰,就如下棋,最终的赢家只能有一个。”
萧承徇的笑意遁入风中,一改此前面对刘玠的轻松和不经意。她感觉得到,现在在她面前的,才是真正的萧承徇。
刘玠沉默了,只因为萧承徇第一次与她说出了真心话。她沉思片刻,细细数来:“你送那瓶伤药助我,是想让我亲手揪出裴榕,取得皇后信任。到了东宫选妃,你以此为由在皇后面前故意替我美言,让她将我纳入待选名单之列。所以,你想做的,就是让我成为萧承珽的太子妃?”
萧承徇垂下眼,不说话。他甚至有一些欣赏刘玠的悟性,微微笑了起来。
刘玠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前世她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今生自以为终于成为自己的掌舵者,可萧承徇却偏偏不让她如意,可他是站在什么立场去想要掌控她的人生?非亲,非故,只因为他是天家人,随意践踏其他人的意愿?这实在太过于傲慢。她向来知道那些位高权重者对于弱者的心态,在他们眼里,倘若不能为其所用,那便是蝼蚁,偷生又有何意义?
是因为之前在灯会的初遇吗?还是因为他在鸾凤殿出手相救的恩情?她竟对萧承徇另眼相待。可萧承徇也好,萧承珽也罢,不过都是以掌控他人命运为乐的亵狎的上位者,是她……不该抱有期待。
“为什么一定要我当太子妃?是为了……萧承珽?”
竹叶在二人身畔飒飒而舞,风声呼啸间,夹杂着刘玠掷地有声的追问,声声如刃。萧承徇没有闪躲,任凭凛冽的眸光,如跗骨之蛆,一点点钻进他心底最深的角落。
若不是手中匕首已被夺去,她一定会再次义无反顾地刺向他。
“是或者不是,都不重要。你注定会成为太子妃,这就是你的命。”
仿佛也是酝酿许久,在等待之时,萧承徇似也下定决心:“天道有常,人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命。一如你那日救下了昭华,你以为就可以改变昭华的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刘玠不禁嘲笑:“我原以为你这样自负之人定会信奉人定胜天。如今你是一个旁观者,说得轻巧,倘若会死的人是你呢?你也会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接受吗?”
“人,固有一死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很是旷达:“但在我死之前,我得做完我想做的事。”
站在风中,袖子被护腕扎得一丝不苟,身下的裙摆却如同炊烟随风飘动,刘玠原以一种不屑的姿态与她对视,恍然却从这话语里听出沧桑感,就好像他已有预感。
细细想来,再过一个月,眼前人就会因为谋反而被处死。不管生前多么波澜壮阔,死后不也一样化作一抔黄土?所有的恩怨都会烟消云散,人死概莫如是。
刘玠忽地释然了。是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此处心积虑,到头来先为命运折戟的人反倒是他,他估计做梦都不会想到,一生叱咤风云居然会那样惨淡收场,死后还被冠以“厌王”的谥号。一个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厌恶,为天下人所唾弃之人,居然大言不惭说什么认命,是多么可笑和可悲!
不过,与一句话,她却说对了。人都会死,但人不能等死,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刘玠骑上谢潜的马疾驰而去。
“殿下。”
“不必追了。”
萧承徇没有阻拦她,又站了许久。握在手中的匕首,微微闪着最后的残阳。如血,如画般诱惑。
连一句珍重没有的道别,恐怕也不会再有了。两个道不同则不相为谋的人,以后该当如何,自不必说。他和她一样,都没有退路。人生如此,感情亦是。
只是不舍。哪怕一刻。
“女公子,你没事吧?”
在宫门口与连翘会和,刘玠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回家。”
连翘感到刘玠握着她的手微微攥紧。
“女公子……”
“没事。”她又答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那一瞬间,胸中屏了好久的气忽然卸了下来,怅然若失地颤动着睫毛,“只是有点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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