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娘娘的二嫁生涯

作者:桃李成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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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涴儿被罚了。

      说来话长,昨夜那碗燕窝羹原是衍庆宫嘉嫔之物,被管膳太监误拿了充人情。

      嘉嫔性子直莽,晨起梳洗完,将事捅到了坤宁宫。

      盈盈雾色中,尚后还未簪花扶鬓,就撑着身子派人喊来涴儿,与嘉嫔对峙。

      面前女子如吐蕊海棠般娇艳,仔细望去,便是薄薄一层水色也遮不住眼底淡淡鄙夷。

      涴儿心中暗叹,随即顶着众人目光,跪下磕头,“嫔妾……无话可说,请皇后娘娘责罚。”

      自被拿获,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闻言,嘉嫔以手托腮,噙笑道:“你倒是敢作敢当。可惜了,眼皮子忒浅,不过一碗燕窝,也值得触犯宫规。”

      尚后轻瞥,道:“嘉嫔,慎言。”

      女人素白面容威严美丽,似晨曦中一枝高悬的牡丹,供人仰望。

      嘉嫔垂头,眼含不甘,却只得细声道:“嫔妾领教。”

      “皇后娘娘,嘉嫔算是苦主,方才的话也怨不得她。”何贵妃嘴角略微上挑,形态若细雨缠绵下柔嫩的栀子,脆弱可怜,“李氏到底犯了错,娘娘素来赏罚有度,想来必不会轻恕。”

      她坐于皇后下首,二人咫尺相对,一雍容华贵、一楚楚生姿,皆是宫廷雨露滋养下,怒然盛放的花朵。

      宠柳娇花,各有风姿。

      尚后面上淡笑隐下,偏嘉嫔此时委屈抬头道:“娘娘明鉴,依照太祖规矩,燕窝唯嫔位及以上可用。如今李氏僭越,还请娘娘为嫔妾做主。”

      一旁,贤妃端坐着,慢慢摩挲细腻碗盏上彩绘的莲纹。许久,她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嘉嫔妹妹,你这衣裳香气萦绕,隔着老远,本宫闻着竟像梅香。”

      嘉嫔得意一笑,拨拢了鬓边垂坠着的硕大珍珠,外头的光照进,衬的这指尖倒比珠子莹润三分,“不愧是皇上赞过的香道大家,嫔妾今日所用香料正是冬日清,只需那么一匙,便可有沾衣梅香,久久不散。”

      贤妃听罢笑了笑,柔声道:“冬日清乃宫里衙门为皇上所制,所用香料奢靡贵重,但不说其它,单龙涎一味,就非你我可染。”

      嘉嫔脸沉了沉,低声辩道:“皇上怜惜嫔妾失子之苦,又知嫔妾喜梅,才特意赏赐了这冬日清,以示宽慰。”

      何贵妃自一旁听着,水葱似的指甲掐下花枝把玩,似笑非笑道:“贤妃,当年惠妃与嘉嫔失子,皇上心间痛楚,于是破例赏赐。这御赐之物,使在身上怎算僭越?”

      贤妃抬眼,却不看贵妃、嘉嫔之流,只朝皇后道:“娘娘明察,自景佑三年冬日,前朝雪灾,后宫削减开支,冬日清便由皇上下令停制,不再赏赐。”

      尚后颔首,“不错,这话是本宫亲耳听得。”

      此言一出惠妃搁下茶杯,捂紧丝绢咳了咳,细瘦脊背弓着,作西子蹙眉状。自小产后,她在宫中犹自枯萎,再经不得风霜。

      卫祎格外照顾这位曾与他共育骨血的旧人,一切衣食,比照贵妃之例。逢年过节,贺家得的赏赐也比其余嫔妃厚重不少。

      目光触及惠妃病弱的脸庞,尚后低声道:“惠妃,皇上早前吩咐了新太医为你看诊,你早些回去候着。”

      惠妃柔柔一笑,手搭上宫人胳膊,缓缓起身行礼:“臣妾身子不争气,无法服侍娘娘了。”

      尚后抚眉叹息,有无尽哀愁,“起来吧,你能养好身子,便是全了本宫与皇上的心意。天渐渐暖了,有空多出来走走,别老闷在屋里不见日头,没得憋坏了人。”

      贤妃随之附和,“惠妃姐姐若有空闲,尽管带着寿春去玩,自上次一见,她缠了妹妹几日,闹着要去寻您。”

      忆及白胖小人,惠妃眼尾浸了几分真心笑意,含笑说:“公主玉雪可爱,我见了欢喜,倘若有空,定去叨扰。”

      礼毕,惠妃离去,步履轻弱,珊珊作响。行经涴儿,她不经意扫了眼,眼前女子纵然勾垂着头,裸露的皮肤却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如胭脂玉雕。十八年华,风娇水媚,惠妃暗暗吟诵完,不自觉长长吁口气。

      待到惠妃离去,尚后重新道:“嘉嫔,此事乃是尚膳监太监弄错了事,李采女与你我同为姐妹,不妨小惩大诫,化干戈为玉帛。”

      嘉嫔被贤妃戳破,脸色阴郁,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皇后娘娘说的有理,宫人不懂事,李采女算是遭了无妄之灾。”

      尚后淡淡瞥她,旋即平静道:“李氏,此次之事虽非你本意,但到底坏了规矩,念你初犯,便小惩大诫,罚俸三月,望你以后行事小心,莫要招惹是非。”

      涴儿舒口气,恭敬磕头答:“嫔妾领罚。”

      挣扎着起来,她忽略在坐或戏谑、或冷漠、或威严的目光,弯腰一步步退至门槛,才慢吞吞转身离去。

      身前,是花枝败落的晚春,洋溢着落红中透出的腐败气息,好似一场黄粱美梦,将人困在其中。而身后,是娇声笑语,世间的所有欢乐、荣华,仿佛成了一尊尊金像,牢牢镶进坤宁宫金碧辉煌的正殿。

      她回了蓬莱宫,一个人坐了会儿,皇城的春日来的晚,走的快,庭院春日盛开的花早枯了,剩下一树蝉鸣。

      春玉眼底凝着忧愁,歉然道:“是奴婢的错,连累了采女。”

      涴儿回眸,平静笑之:“那碗羹汤尽数落进我的胃里,与你何干。眼下我风头最盛,今日之事不过是个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她如此说,春玉眉眼微微舒展三分,利落躬身道:“奴婢谢采女宽恕。”

      涴儿垂下眼皮,纤长眼睫卷曲如柔软花丝,一眨不眨盯着地上七零八碎的晨光,“天热了,又是该吃南三鲜的季节。”

      春玉笑:“这有何难,听闻皇城快马加鞭来了批嫘鱼,个个足有一尺长,冰肌玉骨,晶莹剔透,拿来蒸了最好。这鱼是南三鲜之首,只在淮州清澈河道有,江南文人称其“一寸长、一寸金玉长”,市面上少见的很,捞上来的全进宫了。”

      涴儿听后,粉颊有笑云绽开,随后,她闲闲拎本书,边翻边道:“幼时家中有人会做嫘鱼鲜,每逢初夏,我娘便会去寻刚捞的鱼,请他做了。彼时年纪小,常常吃的肚子溜圆,要喂半碗山楂茶才能睡下。”

      春玉以为采女犯馋,就说:“等皇上来了,您可以借机点菜。”

      涴儿抬眼看她,半晌,笑出声道:“皇上?皇上忙着呢。”

      仙都宫,正殿里,青釉狻猊香炉缓缓升起紫绒香,惠妃散去繁复衣饰,穿月影绸衣,下摆用银线细密绣满梅纹,缠绕着延伸向上,止于颈间两颗蓝宝小扣。她侧卧阖眼,往来宫人忙碌,却不闻半分声扰。

      兰画用银挑拨弄红箩炭盆,竹画领几宫人小心翼翼捧着托盘进来,眉开眼笑禀道:“娘娘,这月的俸禄送来了,请您清对。”

      惠妃睁眼,接过册子翻看,少顷,她问:“怎么多了些?”

      竹画温着笑,轻摇手招来宫人,将漆盘递了过去,带着喜气道:“娘娘的月例是皇上亲自吩咐皇后加重两分,还送了许多好东西来。譬如这云锦,拢共不过几匹,送了皇后与贵妃,便只有咱们宫了,真真是天大的恩典。”

      兰画也笑,面容较竹画多了少许沉静,但也是愉悦的,“恭喜娘娘,便是贤妃生了公主,也轻易越不过您。”

      惠妃浅浅地笑,道:“油嘴滑舌,不过是皇上念旧,本宫恰好多陪了皇上几年,便给几分薄面罢了。”

      竹画听了不依不饶,执拗道:“娘娘浑说,懿妃、明妃、顺妃、庄妃几位都比您先入府,可论位分,您是更尊贵的惠妃,论待遇,宫里的好东西,过了坤宁与宣明两宫,就数咱们,皇上明明就是喜爱娘娘。”

      兰画点头,道:“奴婢也觉着皇上是偏向您的。”

      惠妃摇头,痴痴道:“皇上最喜欢的……是贵妃,最看重的是皇后娘娘,待本宫不过少许愧疚。”

      说着,她嘴角泛起苦笑,那笑意如同冬日霜雪,凝着彻骨的寒:“可看见今早那位新欢李氏了?听说皇上一月里,除了皇后与贵妃的例日,余下全歇入她房中,比当年的贵妃还要得意。”

      竹画与兰画相觑,彼此都见了对方眼中一丝稍加掩饰的不屑。竹画快言快语,挥退宫人鄙夷道:“娘娘,李氏那样的出身,能得宠不过是使了狐媚手段。”

      惠妃幽幽看她,躺着叹道:“竹画,你在宫里许多年,还不了解皇上?他最厌恶的,便是狐媚生事那一套。”

      竹画疑惑,嘟哝道:“除了狐媚,奴婢实在想不出她受宠的缘由,难不成皇上就喜欢卑贱之人?”

      惠妃失笑,望着窗外出神道:“卑贱之人?宫里尊贵人太多了,煊赫如皇后的尚家,亲近如贵妃的何家,忠烈如本宫的贺家,一水儿的贵女,琴棋书画、诗书礼仪铸成了一副玉皮金骨,这腰肢再软不了。皇上与我们相处,得敬、得重、得披上一层皮,只有面对李氏,才能撕掉那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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