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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我又不懂什么紫微梅花,有缘没缘还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
于霁艰难地咽下嘴里锋利的铁腥,果断放弃毫无营养的口舌之争,默不作声地观察起眼下的境况——
他似乎是被人带进了某座不知名的山体内部,左右是嶙峋的、近乎直立的石壁,话音碰撞其间,像落进无形的手中,被拉得长长。双手被贴着黄符的麻绳束在一处动弹不得,方才的一摔,正好把他推倒在一旁停靠的竹排上。
竹排吃重,猛然一沉,冷冰冰的水花飞快干在颊边。呼吸间,他嗅到一阵若隐若现的异味,像沤在地底千万年不见天日的暗河,每一次涨落都散发着寂寞又腐朽的腥臭。
水声?
正发散的思路一收。
然而不等他反应,“哗啦”一声,削尖的船头如长刀破开几乎是凝固的死水,不由分说地驶向面前未知的晦暗。
“不问自身处境,也不问本道的用意,你这反应倒很有趣。”船尾有人轻笑,“三个问题,准你做个明白鬼。”
于霁对上那人居高临下睨着自己的眼睛。尽管早有预料,借着船头孤灯的微光看清对方容貌的刹那,他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一紧——莲冠灰袍、面白微须,斜飞的眉下挂着双阴沉沉的吊梢眼。
不是梅道人又是谁?
“你要是再给三个问题,我还能更有意思。”
他的嗓音也随收缩的心脏被掐尖了些,一面言不由衷地讨价还价,一面不动声色地往水边挪了挪。
竹排漂流在不知深浅的水上,四面开阔,无遮无挡,只需一个仰身就能栽进舟底涌动的暗流。他的水性尚可,一旦遁入河中,逃出生天不敢夸口,游回出发的岸边还不成问题。
唯一棘手的只剩腕上的桎梏。
暗暗思索着,于霁试探着挣了挣微微发麻的手。束缚的绳子竟像活了一般,非但没如他所愿稍稍松动,反而勒得更紧了些。
“不用白费力气,这是双环结,越挣越紧。”
头顶,梅道人一贯轻缓的嗓音里多了几分嘲弄的冷意,将他眼里清澈的愚蠢逮了个正着,又“善意”地解释道:“对了,那些凡人给这绳结起了个诨名,叫作猪蹄扣。”
被捆死的猪默默咬紧了后槽牙。
言谈间,妖风骤来,狂涛四起,两人乘坐的平板船眼见要被掀个底儿掉。于霁暗道“好机会”,趁势就要折向水中。
行动之际,脑后突来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节节攀升,迫使他死死拉住飘向眼前梅道人的衣袖,迎着腥风从嗓子眼里出挤出句变形的求救。
间不容发的刹那,前襟猝不及防被揪起,顺势将主人甩回小船中心。惊魂未定的人捂着轻微刺痛的部位回头,但见漫漫黑水上沉浮着一张死人脸,锯刀般的齿间衔着缕显然不属于自己的、打绺的长发。
一击未成,那惨白的人脸露出极为鲜活的遗憾,尖啸一声,重新遁入波涛之中。
“也别想着入水逃生。”
动荡平息,梅道人信手掸掸被人攥湿的袍角,乜斜着眼睛不怀好意道:“此地名为钩吾坟,你猜…它以何得名?”
阴风阵阵、怪象频发、还以坟字为名,再不学无术的人也该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晦气的所在。
于霁尝到舌根酸得发苦的味道,扭开脸无声地干呕起来。
几番失利,他终于认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状,不肯再做那只被戏耍的老鼠,颓唐地栽歪在一边。
他不作声,梅道人也没了动静,闷葫芦似的守在船头。不知有他坐镇真起了效果,亦或是这妖里妖气的道士暗中使了什么手段,接下来的旅程倒很风平浪静。
竹排在这曲折的河道中穿行许久,于霁默数着心跳,第十二个七十下即将数尽,眼前陡然一空。一成不变的山石峭壁被凿成参差的弧形,拱卫着视线尽处的陆地。
那块地并不大,由远及近微微倾斜,被一圈高低不一的石笋围成岛的模样,只留出段仅容一人通行的空缺,充作出入口。而在孤岛之外,数百具陶俑如人牲阵列,像祈求,又似朝拜,正向那道窄门跪倒。
脚下微微震动,于霁垂眼,发觉周遭的流水已在不觉间消退殆尽,露出坑坑洼洼的路面。小船搁浅在人俑之间,他大着胆子探出头去,很快又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活灵活现的脸震得缩了缩脖子。
小腿挨了一下,他在梅道人无声的催促中不情不愿地站起身。离开竹排前,有意在船头稍作停留,定睛的刹那,头皮一麻,一股恶寒自脚底直窜天灵——
船头摇曳着的哪里是他意想中的纸灯笼?分明是颗眼含明珠、口衔白蜡的人头!
从那死不瞑目的人脸上窥得一点熟悉的轮廓,他回身看向紧盯着自己的梅道人。
“隆昌镖局是所有异变的源头。”
“这是第一个问题?不错,一切皆因本道施予那小女子的善缘而起。”
“善缘?我看是交易吧?”
“小兄弟这话未免太过刻薄。檀教修无畏施,本道不忍见她的母亲缠绵病榻、日薄西山,便大发慈悲、出手相助。那镖局的女子感念在心,又有意助同病相怜的邻里皆得这真解脱大自在,自然将本道此举原封不动地说予左右。如此,溪山众人得偿所愿,檀教教义也得以弘扬,岂非大大的善缘?”
不知是本性如此,亦或是认定眼前人今日绝无生还可能,梅道人的一席话可谓是毫不遮掩,只差明明白白说出自己的目的与作为。
于霁听得更是心惊。
古怪的行人、错乱的时间变化、死而复生的雒金铃。入城后接踵而来的反常终于在此刻串成一条连贯的线,虽然还是不甚明晰,但已经足够他粗略地理清头绪——镖局的头领为梅道人所擒,雒金铃受制于人,不得不听凭差遣。再联系不久前空空和尚提及的几个时间,恐怕早在先遣小队到达前,溪山就已落进檀教的掌控中。
换句话说,他现在所处的小镇,或许已经不属于“常世”,而是经由梅道人之手幻化出的另一重空间。
“镇上那些人……还活着吗?”
他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出来。
梅道人竖起两根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才道:“自然。我等图的是万众得偿所愿,为何要伤人性命呢?”
可活跳跳地走在路上是活着,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植物人也是活着。于霁眉头一皱,正要追问,却被对方先一步打断:“小兄弟,你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可千万要想清楚。”
千万句疑问被人用一句话噎在喉中,他搜肠刮肚,半晌也没能找出下一个问题。气氛一时凝滞。
苦思冥想之际,身后传来梅道人的催促。于霁心道这人不愧是传教的一把好手,即便眼下不耐烦到了极致,声音也还是清润和缓的。正待动身,脑中灵光一现,突地想起那个没头没脑的梦境里,与梅道人相似的声音呼唤着的名字。
天魔女。
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终于找到了解答。
“你们在替魔渊做事。”
他的语气平静,心却无法抑制地向下沉去。
这算不上一个问题,说话人也并不真的需要回答,梅道人因而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拂尘轻轻一扫,于霁顿感一股巨力自身后袭来,推着他穿过面前的窄门。
石门之后,迎接他的是一声无奈至极的虚弱的叹息。于霁抬起头来,但见耸立的石笋上,阔别数日的和尚被与他手上相同的麻绳五花大绑着,正冲他摇头。
和尚不平道:“怎的如如道友可以自己走上这湖心岛,小僧却要被人打晕后再丢进来?不公,着实不公。”
都死到临头了就别惦记你那个不患寡而患不均了吧!
于霁大囧。
然而未及发声,肩头忽地一沉。
“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而本道对美人总是很宽容。”
梅道人虽语带莫名的怀念,下手却全然不加收敛,不由分说地将人押向地面。
双膝落地的刹那,于霁只觉心口一刺,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顺着那条与和尚胸前相仿的银丝飞速流失。天旋地转过后,他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地,竭尽全力也只能微微抬起头,看向越过自己的灰影。
小岛中心隆起一块半人高的礁石,说不清是人为,亦或是常年受到暗河侵蚀使然,被拦腰掏出块几乎将石头囫囵剖开的缺口。那缺口极深,仿佛下通九幽,浑浊的气流不断向上翻涌。
随着人影愈走愈近,原本呻吟似的响动愈发凄厉,最后竟尔演变成万鬼嚎哭。梅道人在缺口前站定,身躯被剧烈的风剐得渐渐消瘦,两袖却被灌得鼓胀起来,宛如两颗巨大的肉瘤,挂在躯干上摇晃不止。
于霁与和尚看得一阵悚然,唯独他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念念有词。
含混的唱诵中,一大两小三座法坛凭空显现,散落在岛上的白蜡依次点亮,连成一幅怪异的图样。那图样仿佛蕴含着魔力,于霁置身其中,非但气力不济,神思也愈发混沌,枯花败叶般,被地底深处涌上的风吹得飘摇不定。
渐趋黯淡的视野里,只剩下两面经幡,血红的兽面纹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愈发狰狞。
——就这么结束了?
他恍惚地想道。
没有系统、没有同门、没有任何一个还算熟识的存在,只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和尚还算同病相怜。
这段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的奇遇,难道就要这样草草结束了?
浮浮沉沉中,他听见一个声音,陌生又熟悉,既警惕又好奇:“又是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如何能在此处肆意出入?”
他在强烈不甘的催促下霍地睁开眼。
在看清周遭的环境以前,先看见一双眼睛。
一双纯黑的、妖魔的眼睛。
“怎的一言不发?难不成是个哑巴?”
清脆的质问,令于霁彻底清醒过来,原本毫无血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忙不迭地冲面前的白衣少女道起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进了你的房间!你别害怕,我没有恶意,我这就走,这就走!”
迈出的步子未及落下,颈上冷不丁一紧。耳畔少女的嘘声方落,门外关切又起:“梅尊者,发生何事?”
竟是梅道人。
于霁大骇,仓皇中却听那少女敷衍道:“少管闲事,退下!”
一门之隔,任凭梅道人期期艾艾,不愿离开,最终还是在少女愈发不悦的话音中败下阵,不情不愿地告退。四下重归寂静,于霁错愕地扭头,试探着问道:“天魔……你是天魔女?”
少女漆黑的眼珠上下一打量,不置可否,也不问他是从哪儿听来这个名字,沉默半晌才道:“这里不是你该长留的地方,速速离去吧。”
伸手拎住人的衣领前,她的动作无端顿了顿,问:“你叫什么名字?”
四目相对,谁也不能在那双坦荡的眼睛里找出任何一丝恶意杀意。于霁捂紧心头莫名的情绪,茫茫然答道:“于霁,光风霁月的霁。”
“光风霁月的霁。”
女孩儿重复着,两眼像两弯月牙,勾勒出一点快活的痕迹。
她的眉毛也像月牙儿。
不合时宜的联想一闪而过。失重过后,沉重的压力遽然降临,宛如一颗陨星,要将人生生砸入地底。四周的空气被铺天盖地的威势压成扭曲的形状,梅道人的声音也因而愈发滑稽,时而被拉得尖细,时而又粗哑非常。声音中暗藏的元力更是如金鼓急催,引得周身气血翻腾不止。
三魂七魄方归位,于霁便不堪忍受似的闷哼一声,呕出一口朱红。
梅道人分明面朝石缝,背上却似长了眼,讥讽道:“本道知道你二人在期待什么。你们想利用阵法停转时的空隙挣脱,对么?”
他说着,微微侧过头,一半的嘴角最大限度地扬起,如一只又饥又渴的兽闻见血肉的味道。
招摇的幡旗倏地一静。
“痴心妄想!”
灰影陡然高喝,双手合十相击,随即腥风席卷,吹起遍地烛焰火龙般蔓延,光芒竟照得幽冥鬼蜮似的地下宫殿有如白昼。胸前的银丝如风卷残云吞吃着两人的灵力,再源源不绝地输向深不见底的缺口。
剧烈的动荡中,梅道人神色疯癫,狂呼复狂哭。转身向后,大步流星,伸出膨胀变形的手钳住于霁的脖颈,将人高高提起。
“看着我!”他似怒似喜,急不可耐地邀功道:“今夜过后,溪山、云州,整个中州都将为我主所有!不止天下人要死……那日藏匿在你房中的情郎也要死!”
“看着我,我要你亲眼见证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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