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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京城四月,春意阑珊,山上桃花开的正好。
位于京郊的四灵山乃是闻名天下的佛道圣地,每七年便有一次开坛讲经,不拘于身份官位,男女老少皆可前往。七年已过,开坛讲经,就在此月。
林霁清自赏花灯后再未踏出过府门,她的腿如今好了,听闻此事也闹着要去赏花。
山脚下已是人山人海,停满了各式马车,经询问得知,皆是心诚之人,愿步行上山。江怀述、尹映心和林霁清也不例外。
山寺依山傍水,林木参天茂密,遮蔽成阴,于小径上山,晴空绿木,别有一番意趣。
山寺外人山人海,身负行囊的异乡人、衣着简朴的书生、上至耳顺老人,下至孩童,皆慕名而来。
“你们可听说了?今日讲经高僧不再是空觉大师,而是他的关门弟子。”
“为何?难不成,空觉大师圆寂了?”这人说着,面露伤感,“空觉大师名扬千里,七年前不幸错过,没曾想今日……”
“空觉大师没有圆寂,是还俗了。”不等他说完,另一人上前将其打断,“这你都不知道?”
“传闻七年前,空觉大师在讲经前,于后山遇到了一位施主,二人不过几句交谈,空觉大师便脱下僧服还了俗。
这件事在当年流传甚广,那位施主身份不得而知,至于说了什么,便是只有她和空觉大师才知道……”他将此事说的神乎其神,又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
——
“太难了!”沈思意瘪着嘴,把手中刺绣随手扔在了桌子上。为了这个荷包,沈思意已经坐在屋子里绣了好几个时辰了。
“不急。”江怀述拿起茶壶,替她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推到了她的面前。
沈思意还气着,拿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看江怀述的眼神颇为幽怨。
江怀述拿她没办法,他轻叹了一口气, “心意最为重要,你心诚,不在乎这一日两日,今日累了,便明日再绣吧。”
“哪里有人会喜欢这样丑的荷包。到时候肯定被剩下。”沈思意泄了气,弓着腰,窝在椅子上。她榻着身子,用双手撑脸,毫无仪态可言。
她在生自己的气。明明是一个绣娘教出对学生,为何那林霁清能绣好,她就不能。
沈思意看向桌上绣了大半的荷包,针脚浮乱,模样迥异,毫无美感可言。
“你这虎头虽不威严却憨态可掬,若能坚持下去,也是不错的。”
“你莫要安慰我了。”沈思意转眼朝那荷包看去,终是不忍直视,扶着额转回了身子。
她实在不想再看这些针线了。整日低头,她脖子都僵了,为学刺绣沈思意不知被细针扎了多少次,她如今看见又尖又细,顶尖泛着寒光的东西都下意识缩手。
“别家小姐都能学会,就我学不会……”
“人各有长短,你有你的长处,何必已己之短,比他之长。”江怀述走到她身边坐下。
“你真的这样想?”
沈思意寻声抬头朝他看去,得了他的安慰眼中亮了几分,终于不再似一潭死水,有了些许光彩。
古人云“一妇不织天下寒”,女功乃女子四德之一,技艺不精,会辱没门风的。
“人各有所长,自也各有所短。众生百态,何必一模一样。你心甚是通透,著书立说大有可为。”
江怀述说的自然,就好似是十分平常的事。沈思意看了他半天都没看出来什么异样。
他似真的相信女子不必局限于深宅院落,也可著书立学,于世间留下姓名。
沈思意支开双臂横爬在桌子上,眼珠提溜一转,倏的整个亮了起来。
她很是期待的凑近,直盯着江怀述看。
江怀述被她盯的有些古怪,身子微微向后倾,他不自觉的干咳一声,故作镇定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不日便是游园会,就要交换荷包,我这两日定是绣不出来,你帮我去买一个来,如何?”
“今日我与老师一同忙于准备,明日空觉高僧设坛讲经,且不说寺在京郊,来去一日便过去了,老师与我同在一处,我如何能帮你去买?”
沈思意早料到他不会答应,区区买一个荷包,哪里用得着大费周章。
“那明日不若带上我一起出府,届时我就藏在你的马车里,神不知鬼不觉。”担心说服力不够,沈思意赶忙竖起三根手指发誓,“我保证买过荷包就回,绝不给你惹事,千真万确。”
“老师叫我来是看着你,你忘了?”
沈思意面上立即委屈了起来,“你能想的这样开,可那些沉腐世家却看不开。他们见我绣的荷包,定会觉得我心骄气躁,粗率针线,更会成为他们嚼舌根的谈资。”
沈思意见他并不起身,小心翼翼的拉着他的衣角左右晃啊晃,“江韫,你就帮我这一回,就这一回。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也不想看你的老师被人看轻,对吧?”
江怀述面对沈思意,一向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他有些认命的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下不为例。”
“就知道你最好了!”沈思意遂了心愿,跳起来将一把抱住江怀述。
江怀述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包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略显尴尬的坐在原地,身体似被钉入木板似的,坐的笔直,一动不动。
“我去准备,明日你等我消息。”江怀述找了个借口就要起身。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沈澜只觉,他的女儿今日安静的有些不对劲。
沈思意在听闻他要去听空觉高僧讲经,却不带自己时,答应的太过痛快。
按理说,他们就要走了,她是要再出来闹一闹的。怎么到现在他马上就要上马车了都没动静。
“姜七,今日怎么不见姩姩?她可在屋里?”沈澜问随从道。
“小姐今日还没出过房门,老爷可要我进屋去看看?”
藏在朱门后的沈思意听到这整颗心都有在了嗓子眼上,忙向门前的江怀述投去求助的眼光。
江怀述面上一切如常,气定神闲,宽袖中,指节捏被他捏的发白,脑海中不断闪过一个又一个脱困的办法。这事若是被老师发现,沈思意可又要被罚禁闭了。
她如此喜欢自由,若是被罚,该有多难受。
“也好。”
沈澜说完,姜七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与藏在门后的沈思意仅有几步之遥,只在往前一步便能看到。
沈思意双手捂住口鼻,屏息凝神,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沈澜正要点头,就被身后的车夫打断,“老爷,该启程了,咱们路远,再不走可就晚了。”
“那便出发吧。”得了沈澜的话,姜七这才收回了那条迈进门槛的腿,与沈澜一同上了马车。
车夫这句话可算是救了沈思意一命,沈澜转身上了马车,车轮徐动,向前开去。
沈思意的贴身侍女,此刻正穿着她的衣服,端坐在桌前,手上还捧着《女训》,一动也敢不动。刚才她忽觉身后传来阵凉意,不住的打了一个寒颤,喷嚏在鼻子里转了大半圈又消了回去,终是没打出来。
江怀述和沈思意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见父亲已走,沈思意趁无人注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马车前,借江怀述身形为掩护,顺势一跃,跳进了马车里。
沈思意得了好处知道收敛,一路上十分识趣,安静的坐在车上,行程过半,愣是没发出一点声响。
“离的很远,听不到。”
“嗯?”江怀述突然一句。沈思意正放空发呆,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动一动也无妨。”
“不碍事,不碍事”,沈思意心虚,颇为讨好的笑了笑道。她嘴上是如此说,身体却是诚实,抻着劲儿伸展了一番。
这姿势看着端正却并不舒服,她腰酸背疼,腿也麻了。
不必端着,沈思意自觉时间都过得快了不少,他们走的快,到寺庙时离高僧开讲还有些时间。
空觉高僧声名远扬,寺庙内外人山人海,全是为听其设内坛讲经而来。沈思意不能露面,只能待在马车上。
江怀述不能声张,简单嘱咐她几句便下了马车。
距离开坛讲经的时间越来越近,原本拥挤的寺庙也逐渐归于平静——人都进了内坛,自然没有多少人在寺庙四周闲逛。
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这句话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沈思意的脑海中。前日她犯了错,被父亲罚禁闭三日,正好错过了讲经。可她要去,谁能拦住她。
沈思意说干就干,她迅速跳下马车,摸索着往寺庙内走去。
兴许是运气好,沈思意竟真的误打误撞,找到了那得道高僧。
不在经坛,而在后院。
“何人在此?”待谈话之人离去,空觉才出声问道。
眼见被发现,沈思意只得起身。假山后,露出了张稍显张皇,粉雕玉琢的小脸。她发髻还算整齐,只衣物与脸上沾了灰,平添几分无辜。
“怎么找到这儿的?”空觉有些好奇。这地偏且隐秘,若非时常在寺庙内走动之人,无人指路可找不到这里。
“我见这有个狗洞,就钻了。”沈思意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原地,悻悻的摸了摸鼻子道。
空觉也不怪罪,“相逢即是缘,施主为何而来?”
沈思意来除了赌气,更多是好奇。
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可似传闻中那般神奇?今日一见,果真淡然,自若过人。
不知怎的,空觉想到了昨日那为替母求平安,不远千里前来上香祈福的儿子。
沈思意观其眉间隐有忧思,挥之不去,于是问道:“大师有心事?”
“施主叫贫僧想起位故人。”
传闻空觉高僧断绝亲缘,看破红尘,闭关多年,终日禅坐修行。“大师家中,可有亲人?”沈思意问。
空觉道:“家中尚有高堂。”
沈思意接着追问,“在此闭关修行,可会思亲?”她实在好奇,空觉身为出家人,多年未归,可会像红尘中人一样思亲。
先前的淡然自若消散,空觉默然良久,终垂下了头,“不能忘。”
沈思意很是不解,“思亲乃人之常情,修行修心,既不能忘,何必违心?”
空觉听了这番话,起初望着她眼中满是迷茫,而后迷茫逐渐被清明所替,空觉只觉茅塞顿开,他竟走至沈思意身前,恭敬对她行了一礼,随即转身朝寺庙门处走去。
“大师往何处去?”沈思意追在其身后高声问道。
“施主一言,可抵贫僧数年修行,贫僧这就归家奉亲。”他闻言顿悟,即刻收拾行囊,返乡侍亲。
经坛开讲在即,空觉高僧却走了。
坐在内坛的众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空觉的身影,寺中僧人见此也是十分心急,在寺内四处找空觉的身影,最终却只寻到了打扫僧人送来的字条。
字条白纸黑字,‘还俗探亲’四字倏然入目,拿着的僧人险些晕过去。
声名远扬的空觉高僧,看破红尘断绝亲缘的空觉高僧,竟在内坛讲经前还俗归家探亲了!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慕名前来的人们就都知道了——空觉高僧在讲经前见了名施主,随即回家探亲,讲经只得作罢。
回程行至无人处,沈澜下车,拦住了江怀述的乘马车。
“下车。”沈澜道。先前他便觉得沈思意的安静不寻常,又出了这样的事,心中添几分怀疑。
至方才沈澜欲上江怀述的马车被他制止,他便知,江怀述是知道的。
沈思意慌张的朝外张望,欲掀开车帘的手被江怀述压住。
江怀述率先起身下了马车,他恭敬道:“老师有何吩咐?”
沈澜并不看他,视线穿过他直盯着马车,又说了一次“下车。”语气凭添几分怒意。
沈思意别无他法,只得低着头下了马车。
人群散尽,四处并无多少人,江怀述却还是眼疾手快的拿出幕篱戴在了沈思意头上,他挡在沈思意身前,将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老师,此事错在我,是我要带她来的。”
“你便是这样敢做不敢当?”沈澜声音沉了下去。
“是我逼迫他带我来的,父亲要罚便罚我一人吧。”沈思意站了出来。
“你的事,回家再论。”沈澜说完便上了马车,沈思意别无他法,只得望一眼江怀述,随沈澜一同上了马车。
回程路显得格外漫长,谁也没说一句话,车内安静,落针可闻。
江怀述实是不放心,并未回江府,而是于沈思意一同进了沈府大门。
与沈思意不同,他被关在了屋外。
“你可知错?”沈澜手拿戒尺问道。
低沉而富有威压的声音自沈思意头顶传来,沈思意跪在地上,双手手心朝上,高过头顶,“女儿知错。”
“错在何处?”
“女红为本分,不该借他人之手蒙混过关。”
戒尺重重落下,打在沈思意的手心,“做人需言出即行,不可阴奉阳违。”
沈思意猛地抬头。
“你可知错?”可知不该一边答应不去,另一边背地里耍滑。
“女儿知错。”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做错了事,不该叫江韫挡在你前面。”
戒尺一次又一次落下,沈思意虽在受罚,却无半分不甘愿。
江怀述在门前焦急的踱步,这二人一进屋就是许久,也不知沈思意怎么样了,她那个性子与他老师一样倔,是半个字都不能低头的,若二人谁也不肯让步,这样僵持着该如何是好。
江怀述左思右想,终是决定上前推开门,将沈澜的怒火引至自己身上。他正要推门,门却从内先打开了。
江怀述下意识朝屋内看去,并未见沈思意的身影。他顾不得许多,二话不说撩袍跪在了沈澜面前。
“老师,此事非姩姩一人之过,此事成败与否,尽在学生一人,怀述愿替其受罚。”
“她有她的罚,你也有你的罚要受。江韫,你明知故犯,去领二十戒尺。”
“是。”江怀述起身,礼数周全。
江怀述同意带她去时便一早想好了。老师最厌恶推卸责任之人,届时他若能一人揽下责任,兴许能免去沈思意受罚,再不济,也能让她罚的轻些。
“你还好吗?”沈思意捧着双手,还未上过药就跑来看江怀述。
“还好。”江怀述预想中的惩罚比这要严重上许多,在门前踱步时,他甚至做好了好几日不能下床的准备。
“对不起,我不该因为以及私心连累你,更不该出了事躲在你身后。”沈思意心中愧疚,说着耳根泛红,头越来越低。
江怀述摸了摸她的头,并无怪罪,温声道:“是我答应你在先,答应了就要做到。”
沈思意见天色还早,转念一想,对江怀述道:“天色还早,你不若等些时候再走,王应贞上次受罚后给了我几盒膏药,据说消肿止痛很是有效,我拿来试试。”
江怀述并未拒绝,任由她拉着自己坐了下来。
“你别说,还真有效,抹上就不痛了。”沈思意有些惊喜,掌心凉意与烧灼之感对冲,沈思意一涂药便疼得呲牙咧嘴。
二人四手抬至胸前,掌心朝上显得有些滑稽。
沈思意替自己吹完又替江怀述吹了吹。江怀述一个分神,沈思意已经凑了过来,掌心的凉意分外明显。他全身僵硬一瞬,下意识的移开了手掌。
“你跑什么,明日还有课业,这样吸收快,效果好。”沈思意说着用手腕将他的双手移回原位,又吹了两口气。
“可,可以了。”江怀述不自在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也好,那明日见。”沈思意抬头自窗子朝外看去,天色却是有变暗的迹象。
“你们听说了吗?传闻昨日空觉高僧设内坛讲经,却在开讲前还俗探亲,传闻是被一位施主劝走的。”
“竟有这样的怪事?”沈思意佯装不知,做出一副惊奇的模样。
“我还听闻……”
“你上次送我的药甚是管用,在哪里买的?”沈思意怕再说下去露馅,忙打断他岔开了话题。
“那是自然,这可是我找了许久才找到的……”王应贞并未多想,只当沈思意又闯了什么祸被罚了。
“确实有效,记得也告诉我在哪里能买到。”江怀述说的平常,自他身边走过,从容的坐在了他的身后。
“什么!你也被罚了!”王应贞对此很是震惊。他和沈思意被罚甚是平常,可江怀述不一样。
他一向是过目不忘,深得老师喜爱,王应贞不敢想,他会被罚?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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