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和

　　江珩让赵宸所命之人带路，自己骑上吉光，次日便出发了。因为有赵宸的人打头，他得以从大道飞驰，一路畅通无阻。江珩一路记住许多地标，以备不时之需。待数日后到了赵宸处，早已有人候在门外，赵宸就站在厅中，见江珩来到，便安排他再度住下等待指示。赵宸一见到江珩，便心生怜悯，他知道江忠是如何的人，也知道其中隐情，懂得江珩的不易，但苦于身份特殊，只能旁敲侧击，待江珩自己去解。江忠有时恃才傲物，做事也是一意孤行，因此得罪不少人，江忠有妻室及独子时也浑然不怕，如今赵宸倒是怕江珩也继承这一性格，更怕江珩因无牵无挂更加莽撞行事，故决心暗地相护，明里还是多以打压为主，尽量给他庇护。

　　这几日，江珩心中并不安定，他自己没什么牵挂，可不论是半日花的人们，还是飒沓骑的安危，他都放心不下，但现下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决心沉住气，研读经传以争取入朝为官的资格——他当然不能只留在赵宸身边做谋士。

　　得了机会，江珩进大殿与赵宸直言道：“在下近日深思，若在下能入朝堂，或可为辅侍另辟一条臂助。如今朝中各方势力胶着，大人虽掌兵权，却少一能在文官体系中呼应之人。若我得以立足朝堂，既可为您传递朝中动向，又能以文职之便为您周旋，岂不两全？”江珩停顿一下，继续道，“大人若仍有疑虑，我可立下书状，言明此生不负大人。”

　　“你资历尚浅，暂时侍奉我两侧，待习些真本事，再入朝不迟。”赵宸敷衍道，“且你不怕杀头，无亲无故，书状又有何用？”

　　江珩犹豫不语，他的命确重不过他高远理想。

　　“你不就是要俸禄么，我给你双倍于朝廷。”赵宸不满道。他虽有把握江珩不会做傅琴湘的新宠，可却没把握他能抵挡住傅琴湘的迷香，他的一再否认其实也是在力保江珩。

　　“不，江某并无此念。”江珩心知会被如此误会，不卑不亢道。

　　赵宸笑了：“我见过许多像你这样，表面一副为天地立心的模样、其实内心都为俸禄的读书人，”他一手轻抚帽檐，“江忠生前视你如明珠，荣华富贵你也不是没体会过，你应比常人更难舍、更执着吧？”赵宸的确见过许多为官名奔到他府邸称忠义之士的，起初他珍惜，便同意给予其推荐，但不料这群人入了朝，无一例外成了傅琴湘的男宠，每日睡在银堆里只谈风月，要知道，他们也都是过了殿试的才子。到后来，赵宸气急了，将来讨推荐的人赶出府去，并下令再不接待此类人士，这才平息风波。那一阵，天颂传开了这消息，闹得沸沸扬扬，客人来他府上的次数也大幅减少，平日朝堂上还要被傅琴湘嘲弄，实在不是滋味。

　　江珩百感交集。自知无法争取，他便默默行礼告辞。小道两旁树荫掩映，是常青树。他们并非真的“长青”，只是旧叶脱落与新叶生长同时进行，故看来长青。江珩不由得放慢脚步，虔诚地望向树梢，与那些被照得金黄透亮的叶对视。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赵宸看着那背影，如见故人，喃喃道：“江忠啊，你后继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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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寒尽修养几日便急着启程，但看着眼前这个男孩生活拮据到了极点，心想或许他跟了飒沓骑能得到更好的供给，他会医术，也能为飒沓骑多个保障。但这样是否太过自私？倘若别的军队遭受敌袭，可能就没了他的救援。晓寒尽还在犹豫，那男孩忽然拽住他衣角，在晓寒尽疑惑的目光中，他跑去那一沓纸中搜寻，拿出两张纸拼在一起，正是：

　　我跟你走

　　晓寒尽大惊，不假思索道：“但你父母要如何安生？别的军队又如何得救？”

　　男孩眼中泪终于奔涌而出，摇头上前，抓住晓寒尽衣摆便跪下，其父母早已收拾好行囊闻声赶来，上前安抚着自己的孩子，他们嘴里说着疆话，对着晓寒尽频频点头，手指指乾疆方向，意思大致是要回乾疆。晓寒尽是自幼随军操练，军中常常教导兵士们乾疆人最会伪装，要多加提防，所以连同飒沓骑在内的军队都对乾疆是未开化的蛮族这一说深信不疑，可经过这些天的修养，晓寒尽彻底颠覆了之前的认知。他此刻愣在原地、百感交集，如果赵佩鸣在，一定有人做主，可此刻只有他一人定夺，他还是咬咬牙，心中已经有了放弃的打算，但如今自己昨夜刚收到众人已至横刀山之信，加上男孩紧抓不放，便动摇了。

　　待他将男孩抱上马，自己对那对老人放心不下，于是打算护送至红阑道再找众人汇合，不料刚出草舍，两位佝偻老人忽然挺直腰身，行动如青壮年，头也不回向红阑走去。晓寒尽看呆之余，还听到马上男孩一声得意笑。看来这疆人确实一身绝技，晓寒尽想着，更提防了些。

　　待自己赶到横刀山，众人早已安营扎寨，为首的男人正是赵佩鸣，此刻他正在大石上观察周围情况，看来他是安全逃走，收到信后与众人团聚。晓寒尽喜出望外，全然忘却还带了男孩，待他奔过去，才从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反应过来。一番解释后，军中果然议论纷纷。

　　“晓兄！此人万万留不得！本就是夷地之人，和我中原必不同心！”周则拱手上前说道。晓寒尽惊讶地看着少年的右眼，一时间说不出话。“对啊，晓兄！此人连汉话都不会讲，留在身边也是无用。”后面也有人附和。“把他丢到哪里去，再让他等死？”晓寒尽皱眉回道。

　　众人哗然，但各个表情怀疑，转而交头接耳。

　　“晓寒尽，你过来。”赵佩鸣发话。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想听听赵佩鸣的说法。晓寒尽撂下剑，脱掉铠甲，回头示意男孩跟上他。

　　“我问你，这男孩何时所救，为何所救？”赵佩鸣道。“回总督的话，此人在我们走散后在风月槛附近救我一命，且曾经救活大批军队！”晓寒尽跪倒在地，“恳请总督留他一命，可留做疡医，大有用处。愿克扣我每日吃食半数，供其饮食。他如有异心，我愿受连坐！”

　　“先起来，还没问完。”赵佩鸣道。军中规矩是大事，破一点就是谋逆，晓寒尽不敢起。突然男孩也似乎是学着他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晓寒尽自然见怪不怪，但这却让周围围观的人瞠目结舌——蛮族哪识汉礼？大家都有些不可置信。

　　“民族有别，如何证明他没有异心？”赵佩鸣面不改色问道。晓寒尽转身向旁边，抓住男孩的手腕向上抬起，使男孩腕上的疤清晰可见。而男孩则是用那对琥珀似的眼睛好奇又无辜地环视四周，甚至皱眉以示自己被捉痛了手腕。大家看了他这副模样，心中不忍，彻底按耐不住，开始讨论起这男孩是否忠心来。

　　“总督请看，这是这人为我熬药时用血肉做药引留下的疤。如此可见，此人必定对我用心至深！”晓寒尽声音发颤，他也不敢相信一向阴险狡诈的乾疆民族也真心待人。

　　“嗯，由此看来，此人报恩之心确实可见一斑。”赵佩鸣若有所思道。他从石头上一跃而下，扶起晓寒尽。幼时学习乾疆人阴险时，赵佩鸣是从来不信的，非要亲眼一见，因此还被打过板子，却也仍不信。如今倒是验了他的想法。主帅扶将士在军中是大礼，不仅表示接受此人的敬意，而且还表达一种认可，甚至是赞许。众人看赵佩鸣都同意了，也不好再有异议，都散开去修缮自己的武器。

　　“三个月，教会他说汉话，要他入乡随俗，”赵佩鸣走远，声音缓缓飘来。“军中不用他血肉入药，你切记要保他安全。”

　　晓寒尽欣喜若狂，这话言外之意就是以后他们可以一起生活，基本上是会同吃同住了。他连忙把男孩也扶起来，笑道：“你得入乡随俗，听我的，叫甘霖吧。”男孩能听懂大概，只是不会表达，于是郑重地点点头，开口道：“甘霖。”众人惊异回头，被这稚嫩的“方言”逗得都露出笑来。晓寒尽喜出望外，继续教他把名字念好。若岁大旱，用汝作甘霖。晓寒尽想，自己儿时贪玩，书籍记下的寥寥无几，给甘霖起名居然还能想出些渊源、记得这句话貌似出自名篇，便瞬间自信几分。

　　众人也慢慢习惯了甘霖的存在，练习得空就教上一两句汉话，疲累也奇迹般消失。其实他们心中也都不信——人本无意，不论是外族或内邦，人们厌战求和之心都是一致的。有这么个长得伶俐、会医术的孩子，大家心里是暖的，而队伍得了甘霖，不少疑难杂症都很快痊愈，众人愈发佩服这男孩，更有人认为是飒沓骑的吉兆。

　　赵佩鸣偶尔夜里失眠，便望向横刀山。此刻他们都在山脚扎寨，远看如刀背平直的山脊此刻耸立如野兽绷紧的脊背，令人不寒而栗。但赵佩鸣是不会怕的，他的眸色暗下去，心里早已有了新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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