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

　　宴山别业，据千灯巷的人说是座大宅院，还专门强调了“大”字。建在宴州城边山脚下的高门大宅，宅如其名。其临川而建，背有青山掩映，对临远水生光。远离了城里接瓦连檐的拥挤，外围的高墙赫赫而起，昭示着土地归属般，在秀丽的山光水色间肆意延伸铺张。

　　宴州是小城，不比京中，夜里通明闪耀的灯火只集中在城东，而自城东那繁华之枢而出，去到城郊静谧的山边，即便脚程再快也得花上小半天的时间。从晡时到当下入夜，小半天的时间足够让一些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清愁未解，不知春来藏何处。

　　香风吹晓雾……

　　忽闻莺燕啼柳花，停看留春驻。

　　朝夕不知怎度……

　　日晚睡花荫，却恐春归无处。

　　“春归无处”的花间小词唱彻杏花楼。

　　达官显宦朝琴夜宴，笙歌唱彻，杏花楼是首选。子时将近，滴漏声淹没在悠扬的笙歌与肆意的欢笑里，明明是夜晚，此刻楼里却亮如白昼。自大门进入，满满盘绕着娇花珠玉的屏风率先夺人目光，它背后，便是笙歌与欢笑的发源地。

　　绕过屏风向里，直对的宽阔木楼梯两侧的扶杆上点着盏盏铜灯，靠左的歌台之上红衫海棠林媚在起舞间一挥彩袖，便惹得铜灯之上火苗摇曳，火苗明明灭灭，回应歌台旁侧和林媚之舞而奏的五十弦。

　　兰湘弹琴，五十弦在她的纤纤玉指下颤动，她仿佛听得到藏在台下众宾欢笑声中的悄声呓语——风雪、鬼怪、魂兮归来……

　　***

　　烛火明灭，温婉柔媚的琴声里似也渗出森森之音。

　　一个小厮匆匆绕过屏风，向里找到了站在台侧的周怀忠。小厮穿着最普通的短打衣衫，扁平的五官让他显得很平常没有特点，把他压进人群里，让他很难在平时被人注意。

　　可此时，杏花楼里三三两两聚着的宾客却有很多看向了他。自楼外进入时，他疾步向前把门外的寒天冷意带进来，有人乜眼看他。而后他跑向了掌柜周怀忠，更多的人开始瞥向他的方向。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望向了他，一个在歌舞升平的酒肉繁华之地平庸了好几年的小伙计。

　　周怀忠听完了小厮的话，转头便看见了这样众目望来的景象。他打量打量宾客，又回头看了看小厮。

　　也难怪，周怀忠想。宾客看过来也不出奇，因为此刻小厮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惊恐。他朝着对面的小厮点点头，宽解般说道：“别害怕，小事而已。”

　　然后他转身、微笑，目光扫过台下众人迷离的表情。兰湘的琴音没停，林媚的舞也还在跳。红衫海棠是天选的舞者，台下的她也穿这鲜红颜色的衣服，艳丽大气的正红染透轻盈的纱，与林媚的样貌形容生来相衬。这样的林媚迷人、媚惑，风姿绰绰，在台下，她也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挤走渝娘，推开兰湘，对她看中的人施以迷惑。

　　可到了台上，天选的舞者总也会忘掉一切与舞不相干的事，忘记攀比、妒忌、营算，只记得现下正跳的一支舞。这样的林媚，美好、动人，惊才绝艳。酒场欢愉，能偷得些许转瞬即逝的郎情妾意，曾经有哪位郎君告诉她，花开堪折直需折，告诉她可怜春尽红颜老，她不记得那位郎君的姓名，样貌，却记得他那句可怜春尽红颜老。她明白一个生来便与贫寒卑微作伴的女子究竟要怎样才能守得住红衫海棠的名号，她明白红衫易老，若想在这之前敛尽荣景浮光，只得竭力在所有她见得到的高门权贵面前陪上殷勤与讨好。生而贫寒遮住了她向上望的大部分视线，可歌楼酒肆又让她明白更多不言自明的规则。林媚如今明白的事很多，可也还有她不明白的。

　　比如当下，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身携寒风冷露的小厮吸引之时，为什么还会有叫好声响起。她不明白为什么满堂的一晌贪欢里，会有人真的在意一个人，一支舞本身。

　　林媚踅步，仰头，腰身纤纤若柳，向后弯折出一个常人难以做到的、绝美的弧度。舞未止，琴亦未停。兰湘弦鸣促促下陡然转缓的悠然一抚下，最后一声琴音落地，那似止歇又有回环的举重若轻间，林媚维持着腰肢那纤纤折杨柳的姿态，抬手展臂向后带得袖袂扬起，她动作轻盈，腕弱复低举，如春风忘却了时节，也来到当下的寒冬，在人间凑一场热闹，折一枝杨柳，吹一抹红纱。

　　“春风拂红袖，纤纤折柳腰。好身段，好舞艺。好！”

　　琴歇，舞停。叫好声却又一次响起，林媚很惊讶。这一回她终于寻得了那声音的来处，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明明借着起舞的姿态环视了众人不止一次，却也没能看到那个真正在意她一支舞的人。

　　那人不在台下，在身旁。

　　周怀忠。

　　林媚惊讶，惊讶于这个处处回护兰湘的人竟会说自己的舞好，也惊讶于自己竟没能听出这个人的声音。

　　一个人，如果无论何事，总是平和温柔地，以一种极缓和极淡然的语调来低声和你说话，那么当他忽然提高了音量，又换了一种语调声嗓，把平时的谦谦君子倏忽间变作了豪迈英杰后再开口讲话的话，你是不容易分辨或确定，那个声音是来自于他的还是别人的。

　　***

　　林媚回神，向台下众人一礼，然后在兰湘抱琴起身前抢先一步下了台。现在，她站在周怀忠的身边，听这位替自己叫好的豪迈英杰又向她的座上宾们开口。

　　“刚刚红衫海棠这一舞，名为舞春风，在座各位都是与杏花楼常来常往的老相熟，难道不觉得这舞看似轻柔曼妙，实则一动一式都得靠经年苦练的硬功夫。”周怀忠转头看林媚，“林媚姑娘艺高，如今，这是又有进益了啊。”

　　“周大官人如此说便是顾左右而言他了。”

　　一个粗重的声音响起，周怀忠循声看去，严充，宴州钤辖司兵马使，主理宴州厢军兵营事。这人此刻未着轻甲，外衣袍织锦的前襟上残余着几滴未干的酒。

　　“舞跳完了便是跳完了，我们可不关心这个。周主事你旁边，刚刚来人同你说了什么？”严充又道。

　　“说了些杏花楼自己的事。”周怀忠道。

　　“恐怕那也正是我们现下正关心的事。”严充道。

　　“可不是嘛，现如今谁还关心什么舞春风舞秋风的啊……”

　　视线自严充处移开，周怀忠看向应和严充的人，刘春良，拿着宴州粮仓钥匙的大粮商，供给驻地厢军一部分兵马粮草。

　　又一个声音在周怀忠回应刘春良说话前先行响了起来，那声音苍老而缓慢，冗长的音调拖拽出沉稳——“风雪夜，归来魂，这传闻就是传闻，本无凭无据，可一传十十传百，现在散开来比火势蔓延还要快。周主事，这传闻瞒是瞒不住，压也是压不下的，它既自杏花楼而出，还望您解释一二，切勿再顾左右而言他了。”

　　声音来处，端坐着把两手撑在身前的拄杖上的老人，是上一任京中派来宴州的知州，后从州工曹的闲职上致仕退下来，留在宴州安养的陈文清。

　　“别的事也就罢了，怪力乱神在宴州乃大忌，如今京城要来人巡视这节骨眼上，周主事你如何敢祸心包藏，散布什么风雪夜归来魂的神邪之说！”

　　与陈文清唱和的是宴州官办建造坊的管事王协，两人并排坐在正对台中的黄花椅上，一个苍老得白须遮面，一个酒醉得酡红满脸。

　　“谁祸心包藏！谁怪力乱神！王协你说清楚！”这一次周怀忠不用循着声音找，可他还是愣了愣，因为声音响在自己身边，自己却不能相信林媚竟会对一个常来捧自己场的贵客以这样陌生的语气说话。王协起身，突兀且奇异地在林媚泼辣的指责声过后朝林媚一揖，还道，“无妨无妨，周主事平日毕竟照拂姑娘诸事，林姑娘为了他责怪在下也是应该，”王协彬彬有礼，“可姑娘怕是不知何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只知何为‘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兰湘放下五十弦，来到林媚身前。

　　“兰湘。”周怀忠叫停兰湘的话，可台下却有人替兰湘把接下来的话说了下去。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像一个江湖行客，他嘴里的浑浊和沙哑搅在一起，话语从并不利索的口齿中喷出时，带了十足的燥热和酒气。

　　“风雪里要真有什么魂啊鬼啊的归来，那究竟该是哪一缕魂哪一只鬼？这只魂或者鬼的要是来了，又会先去敲谁的门？这些诸位难道不清楚嘛！”

　　“冤有头债有主，自然是敲杏花楼的门。”陈文清捻须回道。

　　“杏花楼不过是传扬了鬼魂邪说，陈公您说‘冤有头债有主’，那这鬼可还真找不到我们头上来。”林媚道。

　　陈文清道：“林姑娘此言差矣。”

　　“林姐姐没说错啊，”兰湘道：“哪个人，哪一天，做了哪些事，他做的这些事又把哪些人冤成了哪只鬼？”

　　兰湘一顿，一笑，又转言，“诸位爷在杏花楼，点选乐师舞姬宥酒开宴，这是各花入各眼，可要是回到府上看到了哪里不对，那便是各鬼入各门了。”

　　周怀忠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了勾，他想要说什么，严充却已直直从座间跳起，他上前指着周怀忠道：“周主事你平素不管好手下的乐师舞姬，现在自己也开始胡说八道。”

　　“赵家的门已经被敲开了，是不是胡说八道严大人你自己心知肚明……”

　　“可以了林媚。”

　　周怀忠示意林媚不要再说下去，然后，他对着自己眼前严充绕满了怒意的食指尖，拱了拱手。

　　“手下人无礼，严大人见谅。”

　　周怀忠放下手，看看林媚，又对着严充微笑。他的身份让他比在座任何人都更遵循礼数，也更懂审时度势。所以他通常不会打断别人说话，即使是对当下的自己绝对管得到的舞姬清倌。可当现下这样，身后之人真的说了什么让宾客们面红耳赤的话时，他还是要开口制止，不过不是当机立断地制止，而是找一个合适的时候，比如现在这样的，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再制止也是徒劳的时候。

　　在林媚脱口而出“赵家”这两个字的时候，在场的气氛就陡然转冷，众人一时间噤若寒蝉，就连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风风火火横冲直撞的严充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赵家，赵元竹。

　　周怀忠低头，仍在微笑。有些事，点到为止就已经达到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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