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空

　　安年是在收拾书房时发现那个日记本的。

　　青石镇归来已经两个月，生活回到了某种节奏——学校，家庭，每周与甘绻的见面，持续的情感学习和爱的实践。父亲开始服刑，母亲接受了这个现实，安年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坚韧，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有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与甘绻共同创造的世界。

　　那天周六，母亲说书房需要整理，父亲留下的法律书籍可以捐掉一部分。安年在书架底层，在一排厚重的法典后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浅蓝色的笔记本。

　　不是甘绻那个写满诗意的“雨和冰”笔记本，也不是他们共同记录的“情感学习”或“爱的实践”笔记本。这个笔记本更小，更旧，封面画着一颗薄荷叶的简笔画，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甘绻的秘密基地”。

　　安年拿起它，感到一阵熟悉的温暖——这是甘绻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该不该看？但封面上的“秘密基地”和那颗薄荷叶，让他无法抑制好奇心。

　　他打开第一页。

　　日期是五年前，甘绻十二岁。字迹比现在稚嫩得多，但已经能看出那种特有的、略微向□□斜的笔迹。

　　“10月3日，晴。
　　今天食堂阿姨又给了我一个鸡蛋。她说我太瘦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对我好。我不是她的孩子。但我把鸡蛋吃了，因为不吃的话她会难过。鸡蛋很温暖，握在手里像一个小太阳。”

　　安年的心轻轻一颤。十二岁的甘绻，已经在思考为什么有人会对陌生人好，已经在乎别人的感受。

　　他继续翻。

　　“11月15日，阴。
　　数学考试又没考好。老师说我要努力，不然对不起养父母的期望。我知道。但我已经很努力了。数字在纸上跳舞，我看不懂它们的舞步。晚上梦见养父母了，他们说没关系，慢慢来。醒来发现枕头湿了。我是不是很没用？”

　　安年闭上眼睛。他能想象那个画面——十二岁的甘绻，独自在公寓里，面对不及格的试卷，梦见逝去的养父母，醒来只有湿枕头作伴。

　　他继续看下去。

　　日记不是每天都记，有时隔几天，有时隔几周。记录的都是小事，但每一件小事都被认真地、带着困惑或思考地记录下来。

　　“1月20日，雪。
　　下雪了。雪花好漂亮，每一片都不一样。我伸出手接住一片，它在掌心融化，变成一滴小水珠。雪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这么美丽却这么短暂？如果我是雪花，我希望落在喜欢我的人的手心里，然后变成他们记忆里的一滴水。”

　　这就是甘绻，即使在那时，即使在痛苦中，依然保持着诗意的思考。

　　翻到中间，日期跳到了两年前，甘绻十五岁。笔迹成熟了一些，但依然有那种独特的稚气。

　　“4月5日，雨。
　　林锐今天又找我麻烦了。把我的作业本扔进了水坑。我捡起来，纸都湿透了，字迹模糊了。我本来想哭，但没哭出来。因为哭也没用。回到家，我试着把每一页分开，用吹风机吹干。有些字还能看清，有些已经消失了。像记忆一样，有些会留下，有些会消失。”

　　安年感到胸口发紧。他能想象十五岁的甘绻，独自在家，小心翼翼地拯救被毁的作业，用吹风机一页一页地吹干，像在拯救自己的尊严。

　　下一页，日期是几个月后。

　　“9月10日，晴。
　　今天发现了一个秘密：如果盯着薄荷叶子看很久，能看到叶脉像地图。我想象每一条叶脉都是一条路，通往不同的地方。如果我能变小，钻进叶脉里，就能开始一场冒险。这个想法让我开心了一整天。”

　　安年微笑。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候，甘绻依然能找到光，依然能创造美。

　　然后，日期跳到了今年，甘绻十七岁。笔迹已经接近现在，但那些观察和思考依然独特。

　　“2月14日，阴。
　　今天是情人节。学校里有同学收到花和巧克力。我没有期待收到任何东西，但食堂阿姨给了我一块薄荷糖。她说：‘孩子，吃块糖，甜一甜。’糖是绿色的，透明的，像一小块凝固的春天。我含在嘴里，清凉的甜味慢慢散开。这算情人节礼物吗？如果是，那是我收到过最好的。”

　　安年的眼睛湿润了。一块薄荷糖，对甘绻来说，就是最好的情人节礼物。因为那是关心，是善意，是不求回报的给予。

　　下一页，日期是三月，他们刚认识不久。

　　“3月22日，晴。
　　今天图书馆来了一个新同学。安年。我知道他，所有人都知道他。法官的儿子，成绩第一，完美得像橱窗里的模特。但他坐在我对面时，我发现他的眼睛很空。不是冷漠的空，是...孤独的空。像我有时候照镜子时看到的自己。我们都没说话，但他离开时，我发现他看了我七次。为什么是七次？”

　　安年愣住了。甘绻注意到了？注意到了他在图书馆偷偷观察他？而且数了次数？

　　他继续翻，心跳加速。

　　“4月5日，多云。
　　安年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反复读《百年孤独》第132页的次数。他注意到了。在那么专注做题的时候，他注意到了我。为什么？我不是值得注意的人。但他注意到了，还写了纸条。我把纸条夹在书里，看了很多次。纸上的字很工整，像他的人一样完美。但‘七次’这个数字，不完美。它很具体，很真实。”

　　“4月18日，雨。
　　安年说我们可以一起学习情感。他说我们都不懂，所以可以一起学。我不敢相信。他那么完美，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学？但他说‘我们’，不是‘我教你’。他说我们是同类。同类。这个词让我想哭。我一直以为我是异类，是出了问题的那个。但他说我们是同类。”

　　安年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字迹。他能感受到甘绻写下这些时的困惑，希望，恐惧，和一丝不敢承认的期待。

　　“5月2日，晴。
　　今天安年说他喜欢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们都有一颗柔软的心脏。他说我以前不知道什么是爱，是你让我明白。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想相信。因为当他说这些话时，我的心跳得很奇怪，像薄荷糖在嘴里融化，清凉的，甜的，带着一点刺痛。”

　　“5月20日，星夜。
　　安年吻了我。在星空下。他的吻很轻，很温柔，像怕碰碎什么珍贵的东西。我没有害怕。我以为我会害怕，但没有。因为他的吻里没有要拿走什么，只有给予。像在说：我在这里，我看到了你，我选择了你。如果这是爱，那爱比我想象的更温柔。”

　　安年感到喉咙发紧。甘绻用如此美丽的方式描述他们的初吻——像怕碰碎珍贵的东西，只有给予，没有拿走。

　　“6月10日，青石镇第三天。
　　我们有自己的世界了。一个小小的院子，一棵桂花树，一口井。安年说我们可以制定规则。我们的第一条规则：允许不完美。我哭了，因为这句话。允许不完美。我一生都在努力完美，为了不被抛弃，为了被接受。但他说：允许不完美。在这个属于我们的世界里，我可以不完美，可以被爱。”

　　日记在这里变得密集，几乎每天都记。

　　“6月15日，青石镇。
　　今天学会了做西红柿炒鸡蛋。盐放多了，但安年说好吃。他吃完了整盘。我知道他在说谎，但我不生气。因为他说谎是为了让我开心。这算爱吗？为了让对方开心而接受不完美？”

　　“6月22日，青石镇。
　　安年的吻很神奇。每次他吻我，我都感觉像在举行一个仪式。神圣的仪式。他闭上眼睛的样子很专注，像在祈祷。我不知道他在祈祷什么，但我希望他的祈祷实现。”

　　“7月1日，青石镇。
　　今天写诗了。和安年一起。我们轮流写句子，像抛接球。我的句子像雨，他的句子像岸。合在一起，像一条完整的河。原来合作是这样的感觉——不是一个人完成，而是一起创造。像爱一样。”

　　安年翻到最后一页。日期是离开青石镇的前一天。

　　“7月30日，青石镇最后一天。
　　明天就要离开了。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个我们创造的世界。我害怕回到现实，害怕一切会改变。但安年说，我们的世界在我们心里，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他说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继续学习，继续创造，继续爱。
　　我想相信他。不，我相信他。因为在这个月里，他从未对我撒谎。即使真相很难，他也诚实。
　　所以，我相信。相信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相信爱是可以学习的。相信两个破碎的人，可以一起创造完整。
　　如果这是梦，我不想醒来。
　　但如果不是梦呢？如果是真的呢？
　　那我要好好记下来，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感受。因为这是我们的故事，我们的开始。
　　从一张纸条开始，从一个问题开始：冰融化后会去哪里？雨会落在哪里？爱是什么？
　　我们还在寻找答案。但我们在一起寻找。这就够了。
　　晚安，青石镇。晚安，我们的世界。晚安，安年。
　　明天见，在下一个章节里。”

　　日记在这里结束。最后一行字下面，画着一颗小小的薄荷叶，旁边是一颗星星。

　　安年合上日记本，久久地坐在书房的地板上，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束中舞蹈。他感到眼睛湿润，胸口被一种满溢的、温暖的、几乎令人疼痛的情感充满。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甘绻的内心——那个敏感的、诗意的、伤痕累累但依然美丽的内心。那个在痛苦中依然寻找美，在孤独中依然相信连接，在被伤害后依然愿意尝试爱的内心。

　　他拿起手机，给甘绻发信息。

　　“在做什么？”

　　几分钟后，回复：“在给薄荷浇水。它又长新叶子了。你呢？”

　　“在书房整理书。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

　　安年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诚实。“你的日记本。浅蓝色，封面画着薄荷叶，写着‘秘密基地’。”

　　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安年几乎能想象甘绻的表情——惊讶，害羞，也许有点惊慌。

　　“你看了？”最终，甘绻问。

　　“看了。”安年承认，“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但我...很高兴我看了。”

　　又一段沉默。

　　“为什么？”甘绻问。

　　“因为它让我更了解你。更了解那个十二岁、十五岁、十七岁的你。更了解你如何思考，如何感受，如何在黑暗中寻找光。”安年打字，手指有些颤抖，“而且...它很美。你的日记，像一首长长的诗，记录了一个灵魂如何保持柔软，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

　　这次回复来得快了一些：“你不觉得...幼稚吗？那些关于雪花、薄荷叶、星星的想法？”

　　“不。”安年坚定地回复，“那是诗意。那是保持惊奇的能力。那是你在一个常常令人失望的世界里，保护自己美丽心灵的方式。而且...你数了我看了你七次。我都不知道我看了那么多次。”

　　“我注意到了。”甘绻回复，“你看起来那么专注，但余光一直在观察。像...像在确认什么。”

　　“我是在确认。”安年说，“确认你是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那个在图书馆角落，与世界保持距离，但眼睛里依然有光的人。确认我们是不是同类。”

　　“我们是吗？”

　　“我们是。”安年微笑，即使甘绻看不见，“两个试图在破碎中寻找完整，在规则中寻找自由，在困惑中寻找理解的人。两个愿意学习爱，即使不知道怎么做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打字。

　　“而且我发现了一件事：你是一个比我想象中更浪漫的人。不是刻意的浪漫，而是本质的浪漫。你会因为一块薄荷糖而感到被爱，会因为雪花融化而思考生命，会因为叶脉而想象冒险。这种浪漫，是天赋，是礼物。”

　　甘绻没有立即回复。安年等待，看着阳光在书房地板上移动。

　　最后，手机震动。

　　“那本日记...是我唯一完全诚实的地方。不对任何人设防的地方。现在你看到了。我的全部——脆弱的，幼稚的，混乱的，困惑的。你还...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脆弱，让安年的心轻轻颤抖。

　　他拨通了甘绻的电话。响了两声，接通了。

　　“甘绻。”

　　“嗯。”

　　“我喜欢十二岁的你，那个在乎食堂阿姨感受的你。喜欢十五岁的你，那个用吹风机拯救作业本的你。喜欢十七岁的你，那个数了我七次的你。我喜欢写日记的你，喜欢薄荷糖的你，喜欢想象雪花旅程的你，喜欢所有版本、所有时刻的你。”

　　他深吸一口气。

　　“而且，我爱你。不是因为你完美，而是因为你真实。不是因为你懂得爱，而是因为你愿意学习爱。我爱你诗意的灵魂，爱你柔软的内心，爱你即使害怕依然尝试的勇气。”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抽泣声。甘绻在哭，安静的，温暖的哭。

　　“我也爱你。”甘绻哽咽着说，“爱那个注意到我七次的你，爱那个说我们可以一起学习的你，爱那个创造世界的你，爱那个吻我像举行仪式的你，爱那个说我们有一辈子时间的你。”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只通过呼吸声连接。

　　“安年，”甘绻最终说，声音更平静了，“冰融化后，真的会去海里吗？”

　　安年微笑。“会。但它会记得自己曾经是冰，曾经透明地冻结过一个时刻。就像我们会记得青石镇，记得这个夏天，记得我们创造的世界。”

　　“那雨呢？雨落下时，知道自己会被接住吗？”

　　“不一定知道。但它落下，相信。就像我们爱，不一定知道结果，但相信彼此会接住对方。”

　　“那爱呢？”甘绻问，声音轻柔如耳语，“爱是什么？”

　　安年思考着，然后给出他现在的答案。

　　“爱是一起写日记。记录普通的日子，把它们变成诗。爱是一起学习，即使不知道答案。爱是一起创造世界，即使那个世界很小。爱是看着薄荷糖，想到对方。爱是数了七次，然后写一张纸条。爱是吻得像仪式，因为每个吻都是确认。”

　　他停顿了一下。

　　“而且爱是，读了一个人的秘密日记后，比读之前更爱他。因为看到了他所有的脆弱和美丽，所有的困惑和希望，所有的过去和现在，然后选择说：是的，这是我爱的人。这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变得平稳，温暖。

　　“那我们继续写日记吧。”甘绻说，“一起。不藏在书架底层，不写‘秘密基地’。就写我们的日常，我们的学习，我们的爱。写一辈子的日记。”

　　“好。”安年说，“写一辈子的日记。记录我们如何用一生的时间，学习爱，实践爱，成为爱。”

　　窗外，阳光明媚。书房里，那个浅蓝色的日记本静静躺在安年手中，封面的薄荷叶简笔画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新。

　　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发现。

　　发现甘绻更深的美丽，发现他们之间更深的连接，发现爱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发现彼此，发现自己，发现世界在相爱的人眼中，可以多么诗意，多么温柔，多么值得记录。

　　而他们，有两个笔记本，一支笔，一辈子的时间，和无数个值得记录的瞬间。

　　从一块薄荷糖开始。
　　从一个雪花的问题开始。
　　从七次偷偷的注视开始。
　　从一张纸条开始。

　　然后继续，一天一天，一页一页，一个吻一个吻，一个发现一个发现。

　　直到日记本写满，直到时间用完，直到爱成为他们写下的最美丽、最真实、最完整的诗。

　　而那一天，还很远。

　　因为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刚刚开始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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