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尾灯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像沙漏里的沙，每一粒落下都带着沉重的摩擦声。陈迟的脚伤在缓慢愈合，能勉强拄着拐杖行走了，但他内心的空洞却日益扩大。他依旧不碰相机，工作室里那些曾经充满灵气的照片如今蒙着灰，像他蒙尘的心。

　　林墨看不下去，几乎半强迫地把他拖出了工作室，去附近公园透气。初冬的风已经带着凛冽的寒意，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陈迟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长椅上，看着湖面结起的薄冰，眼神空洞，对周围玩耍的孩子、散步的老人，都视而不见。

　　“迟子，你得振作起来。”林墨在他身边坐下，语气是少有的严肃，“为了一个江屿，把自己搞成这样，不值得。他那种人，心里只有他自己……”

　　“他不是。”陈迟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转过头，看向林墨，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却也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他不是心里只有自己。他只是……太害怕了。”

　　林墨愣住了。

　　陈迟望着结冰的湖面，缓缓说道：“我了解他。他比任何人都重感情，所以才会用最笨的方法把所有人都推开。他觉得靠近他是灾难……他觉得他只会带来不幸……”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他把他自己，当成了诅咒。”

　　这一刻，林墨忽然明白了。陈迟的崩溃，不仅仅是因为被抛弃，更是因为，他看穿了江屿那冰冷外壳下，深藏的自毁倾向和近乎悲壮的孤独。他痛，是因为他心疼。

　　几天后，陈迟在整理工作室角落里堆积的、许久未动的旧物时，在一个装废片的纸箱底部，摸到了一个硬硬的、边缘有些磨损的东西。他拿出来，愣住了。

　　那是一本深蓝色的、封皮磨损的英文旧书。哈代的《无名的裘德》。

　　他记得这本书。高三那年，江屿有一段时间很沉迷这本书，常常带着。他还开玩笑说江屿看这么悲观的书，小心变得跟他一样丧。

　　这本书……怎么会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翻开了书页。里面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有些发脆的纸。他的心猛地一跳，颤抖着手将纸展开。

　　那是一张铅笔素描。画的是趴在课桌上睡觉的少年侧脸，线条有些稚嫩，但特征抓得很准，是江屿。右下角用花体英文写着一行小字：“For J, my silent star.” （致 J，我沉默的星辰。）

　　陈迟的呼吸停滞了。
　　这画风……是他高中时惯用的。这行字……也是他当时为了装深沉偷偷练的。
　　J，是江屿。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画过这张画，更不记得把它夹在这本书里。唯一的可能是，当年他随手画了，夹在自己某本书里，后来这本书被江屿借去看，就再也没有还回来。而江屿，保留了它。七年。

　　这张被遗忘的素描，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尘封的门。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光里，在他执着地追逐着江屿背影的时候，江屿也曾默默地，收藏过属于他的、微小而隐秘的星光。

　　江屿不是没有动心。
　　他只是……把所有的情感，都埋藏得更深，更深。

　　这张素描，像一束微弱却执着的光，穿透了笼罩在陈迟心头的厚重阴霾。江屿的决绝离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害怕失去，太害怕连累。他用最残忍的方式，试图保全他以为重要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陈迟濒临枯竭的心田。

　　他不能就这样放弃。
　　如果江屿把他自己当成诅咒，那他就要亲手打破这个诅咒。
　　如果江屿认为靠近是灾难，那他就要证明，彼此依靠，才能抵御真正的风暴。

　　他拄着拐杖，艰难地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蒙尘的相机上。他伸出手，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他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知道江屿到底面临着什么，让他如此绝望，不惜再次将他推开。

　　他拿起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插上电源。开机，忽略掉无数条林墨和几个工作伙伴的未读信息，直接点开了通讯录里那个几乎刻在心里的号码——依旧关机。

　　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陷入绝望。他转而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江屿父亲的名字，搜索与江家相关的、七年前那场风波的任何后续信息。网络上的信息支离破碎，真假难辨，但他耐心地一条条翻阅，试图从中拼凑出真相的轮廓。

　　同时，他找出之前林墨给他的、关于江屿工作设计院的资料。他要知道，江屿现在在哪里，他到底在承受着什么。

　　逃避和崩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一次，他不会再被动地等待，也不会再被轻易地推开。
　　他要主动走向江屿，走向那片看似绝望的黑暗。无论那后面藏着什么，他都要把那个自以为是的、把他推开独自承受的笨蛋，拉回来。

　　**（第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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