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重建史

　　下潜的时候季文瑜有点头晕，方昭靠过来揽着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老师，深呼吸。”

　　季文瑜勉强转移注意力，问他：“潜水艇在水里会像飞机在空中一样翻身吗？”

　　方昭大笑道：“不会。就算会也不会发生在今天。老师别害怕。”

　　季文瑜叹道：“我并不是害怕，只是想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方昭收敛了笑容，说：“我在战场上的时候，也经常会想老师现在不知在干什么。”

　　季文瑜把目光转向他，说：“我还能干什么。上班上课下班备课，就这样。”

　　方昭仍然一只手搁在他肩上，离他很近，近到季文瑜可以看清他眼中自己的映像。

　　“这么多年你身边就没有人？”他说，“我不相信，就没人被你吸引，靠近你，爱慕你？老师，这不可能。”

　　这话实在太唐突了，但他问得如此理所当然，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失礼。

　　但气氛仍然因为这个问题而变得奇怪，在四面没有窗子的密闭空间里，方昭的存在感如此强烈，让季文瑜明显地不自在起来。

　　何况他靠得也太近了。

　　季文瑜向前倾身，拿起了桌上的杯子，顺势避开方昭放在他肩上的手。

　　他喝了口水，心里想着怎么应对这个奇怪的问题。

　　并不是不能婉转地避开，他虽然一直呆在象牙塔里，这点情商还是有的。但是方昭的目光压迫着他，逼着他回答。

　　“曾经有人对我示好。”他字斟句酌地开口，“但我不想结婚，所以拒绝了。”

　　方昭看了他一会，忽然笑道：“老师真是完全不给追求者机会啊。”

　　“我是单身主义者。”季文瑜简单地说，同时想着怎么找借口转移话题。

　　方昭说：“你这样的人不该一直孤单下去。”

　　季文瑜抬眼说：“我习惯了这种生活，并不觉得孤单。”

　　方昭又笑了笑，起身走到门边，在墙壁里镶着的一块触摸屏上随意点了几下。

　　他们四周的环境忽然改变了。

　　季文瑜一开始还没看出异常，只觉得四壁泛出微光，过了片刻才惊讶地发现，那些金属质地的墙壁竟然在逐渐变得透明。

　　一些画面逐渐浮现出来：灰白色的沙地，巨大的鹦鹉螺，还有五彩缤纷、倏来倏去的巨大鱼群。

　　他们仿佛深处一个巨大的玻璃罐当中，正在深不可测的海底移动。

　　季文瑜站起来走到一堵墙跟前，有条黄色的小鱼正贴着墙外悠闲地游动。他叩叩墙面，试图引起它的注意，那小鱼却毫无反应。

　　“老师，那是屏幕上的影像。”方昭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说，“舱壁很厚，它听不到的。”

　　季文瑜退后一步，看着成千上万的鱼群旋风般卷过他面前，低声道：“太壮观了。”

　　“老师坐下来看吧。”方昭说，“一会还有更壮观的。”

　　季文瑜很快就知道了他指的是什么。

　　潜水艇转过一个珊瑚礁，五颜六色的海葵随着洋流轻轻摇曳。随着前行，一个巨大的阴影渐渐笼罩下来，季文瑜起初以为那是另一个岛屿，靠近些才发现，那是一艘沉没的大船。

　　船身斜靠在珊瑚礁后方，一小半陷入海底的白沙中，露出的部分依然一眼望不到顶。船体已完全锈蚀了，在藤壶和海葵的遮掩下还能看出炮击造成的巨大缺口。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破损的窗户里游进游出，透过爬满海草的窗玻璃，能够看到房间里翻倒的桌椅，早已停止的挂钟，甚至还有几幅在海水的侵蚀下早已褪色的宣传画。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大型胜利。”方昭说，“在这之前，没人能相信我们能在武器全面劣势的情况下击毁对方的航母。”

　　“我想知道，”季文瑜轻声说，“这艘船上的人怎么样了？”

　　“大部分逃掉了。”方昭说，“我们那时还没有能力对敌方形成全面包围圈。俘虏了一小部分，真正死亡的人不多。航母下沉的速度是很慢的。”

　　季文瑜看着一个窗口里缓缓飘动的破损窗帘，对他说：“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我在各种报道里看到过倒伏的尸体，受伤的平民，那些画面没有一个像这座废墟一样残酷。残酷，而且毫无意义。”

　　方昭说：“老师，战争结束了。我保证它不会再出现。”

　　季文瑜没回答，忽然说：“那是什么？”

　　方昭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一根珊瑚枝里闪耀着一点金光。

　　这艘沉没的航母尚未和珊瑚礁融为一体，但已有些新的珊瑚在船体上附生。其中一枝长在了船底，生长时一条金色项链挂在了上面，和深红色的珊瑚枝交错纠缠。

　　“这不知是谁的。”季文瑜说，“虽然是我们的敌人，我还是希望他活下来了。”

　　方昭笑了，没说话。

　　潜水艇速度很快，绕过被击毁的航母，向深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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