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栳镇
次日清晨,三架马车与二十余人随扈的车队自虚危城门而出。为首车身花青,形制简素,并无特别纹样,十分低调,不过东北角下悬着个半掌大小的莲花铜铃,车身檀木,暗饰螺钿,涂制香料,随车行进时流光溢彩,铃声清幽,暗香扑鼻。
这一支看似普通的车队,驾车的是甲影四,随扈也皆是影卫,不过改换装束,明面上二十余人,暗中还有二十人护卫,一城一换。这批影卫只跟至洵州城。
这支车队出发后一个时辰,两名男子策马而出,一人眉目俊朗,神清骨秀,一人头戴帷帽,黑纱垂下,遮掩面目。
钺跟在酆恩序身后,隔着一层模糊轻纱望他背影,看了一路,仍觉神迷,目光流连不止。酆恩序在城中常穿红衫玄衣,日常服饰多为此二色,此次出行,褪下墨云黑袍,改穿元青衣裳,纵马飞驰,腰间悬剑,更是潇洒。
钺想起来,往前数二十年,一座无名小城镇中,曾迎来一群孩童,年幼的约莫五六岁,最年长的不过八九岁,却个个衣冠赫奕,骄矜不凡,身后跟着众多年长仆从,出行时将狭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一个消息最灵的同伴凑过来汇报,说这是九大武林世家出来游历的公子小姐。钺藏在暗巷中,越过商贩堆放的木箱,举目望去,就见一群对着粗糙商品、破陋旧屋大惊小怪的小孩中,那个束着长发,一身碧色滚边、洁白衣衫的小少年。他实在太显眼,与这群孩子、与这个破旧的城镇格格不入。
未出营时,影先生偶尔也会指派与少城主相关的任务,他曾做过酆恩序的随侍——主人当然不记得。那时城中还未生变,虚危城仍会参与天下武会,受武者敬仰。他的主人,年少时也曾鲜衣轻甲,与同伴纵马飞驰,比武较量。
钺不得上前,只远远混在小童中痴痴地看,他是如此潇洒快活,明朗如玉。同辈人中能与他一较高下的,仅有逸阳城少主,他二人对上,酆恩序胜多败少,意气风发,钺愈发心爱不尽。
他曾想,自己出营时,酆恩序不过十六,他可以陪着主人,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若逸阳城那帮人再使坏,他可以悄悄帮主人揍回去,没人会知道是他动的手。
可他出营后,见到的酆恩序风尘仆仆,一身血衣。他的主人成了城主,褪去少年意气,虽更稳重成熟,钺心中总是遗憾。如今见他驰骋,衣袂翻飞,眩目得令人心醉。
今日难得天晴,金乌跃出,钺眨眨眼,双目被日光晃得有些润湿。
这一路钺走得十分警惕,与影四所率人马相比,这处只有自己一个甲影与六个从城中带出的乙影,且六人分两队轮换,三人作旅客装束时,不与他二人同行,所以仅有三个影卫会时刻留在酆恩序身边。
因他一人能敌影四一队人马,酆恩序才会只带寥寥数人简装出行,如今他们在明,欢喜宗在暗,钺在这上面吃过亏,只能更尽心竭力。
出行七日时,各家都已收到消息,派出人手赶赴嵰州。酆恩序与钺亦到了往嵰州城的必经路栳镇。此处有嵰州渡口,向来市井繁华,又有南星剑派祖师悟道古迹,终年游客络绎不绝,临近年关,更是热闹。二人通关而入,虽然街市也算人声鼎沸,可他二人所过之处,商贩议价的声音都要小上许多,钺不需抬头,便能隔着轻纱感受到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打量目光。
是戒备与探究,尤其在他们看见自己的剑后。钺知道许多封闭城镇对外来者十分排斥,然而栳镇商贾云集,最该民风好客,对武者亦不该如此态度,由此格外反常。
不过他二人仅途经此地,明日一早还要启程继续赶路,只要今夜无事即可,钺并不担忧。
二人走进镇中一家三层客栈,此时夜幕已深,一楼零星有几桌客人吃食,堂中十分干净整洁。酆恩序要了间房屋,收拾安顿好,钺预备叫人将饭菜送上楼,酆恩序制止他,竟是要下到一楼堂中去用饭。
嵰州地处西南,多辣口,酆恩序听着老板报菜名,随意点了几道清淡菜。老板说话间带着本地乡音,人看上去倒十分憨厚老实,诶诶应了几声,拿来碗筷。
钺扫视一周,这客栈雇人很少,除却老板外,只有个跑堂的伙计,听声息,后厨上还有一个厨子,忙得不可开交。
他想要热灶滚水烫餐具,只好自己动手,走过去掀开后厨帘子,只见个妇人在灶台间忙碌,见有生人进来,抬头惊讶一声,将铁勺攥紧竖在胸前,高声问道:“客人是有什么事吗?”
堂内的老板听见,立刻蹿了进来,站在门口警惕地盯住他,手边不远便是靠墙立着的劈柴斧头,也问:“客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见他二人这架势,钺撑着帘子的手顿了顿,伸手指指灶上,妇人明白了,尴尬地笑笑,转身继续忙碌。老板过来为他接了壶滚水,也赔笑道:“客人要什么,对伙计说就是了,后厨尽是油烟气。”
钺从他手中接过,定定又扫了老板一眼,见他额角冒汗,似是被吓出的,又看看后厨陈设,米肉菜面,米不是陈米,肉并非人肉,菜也新鲜着,没有什么滥竽充数以次充好的秘密,遂冲老板颔首,提着水壶走了。
出门听到厨内老板说话,叫那妇人娘子,钺才明白,原来这客栈还是个夫妻店。
难道是怕自己唐突了他夫人?钺想来有些不自在。
他回到堂中,将冲洗过的碗筷放在酆恩序面前,自己站在一边,见他点了头,才局促在桌边坐下,虽一路过来,他二人假作一同出游的好友,也同桌吃过数次,钺倒觉得还没有那日府中跪在酆恩序脚下的那次来得自在,连筷子都快不会使了。
至于影卫的饮食规矩,他与酆恩序同桌,自然无人顾及。钺虽尝不出多少味道,但嗅觉仍灵敏着,正常的吃食,对他而言非但不美味,反而觉得重口,尤其进了嵰州,常辣得他残舌都发麻,天知道他多久没如此鲜明地体会过这剩半截的肉。
他二人进店来时天色已晚,不多时堂中来客也登楼的登楼,离去的离去,再无别人。老板左手抱了坛酒,右手端了碟小菜过来,擦擦额上汗,笑道:“唉……实在是最近镇里不太平,这店就我们夫妻加上这伙计,也怕出事。这点给二位赔个不是。”
酆恩序谢过他,随口一问:“我与友人入镇时亦有发觉,只是不曾过问。镇上发生什么事了?”
老板叹了口气,面露忧愁:“这事说来也是造孽,咱们栳镇靠近嵰城山,受南星剑派庇佑,本也是个平安地界,最近不知怎的,镇上却出现个修炼邪功的,专杀两三岁的幼儿,来无影去无踪,全镇的武者都拿他没办法!有人求告到南星剑派,还没到嵰城山脚下,就听说山上出了事,人家还自顾不暇呢,哪有空管咱们。就这几天,已死了十几个孩子了。所以镇上防备外人,客人莫要见怪。”
民间常称的武者实则分上下两类,下武者法行锻体,称斗,上武者法心修气,方才称武。上武者修炼心法内经,这内经却又是各派绝密,轻易不授外人,就有人试图自创心法,这却又谈何容易,多半者沦为旁门左道,以性力、人身、童男女助益,危害人间。
这样的祸害,向来由武者或世家出手自行剿灭,清理门户。栳镇靠近嵰城山,若非知道南星剑派出事,这杀童之人出现于此,着实蹊跷。
酆恩序问他:“镇子里如此不太平,难道父母不想把孩子送到别处吗?”
“都送了,怎么没送过。”老板叹气道,“那人总先杀要出城的,一个都没放过。留在城中尚且还能活个几日,往外送,那才是把孩子往死路上推呢!”
酆恩序又问:“这人什么时候出现的?”
老板说:“约莫十日了,城中人拿他没法子,别说捉住他,连这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也有别的地方赶来的武者,也都一样。”
酆恩序点头,说:“现在城中还有两三岁的小儿吗?”
老板摇头叹息道:“不多了,还活着的,应该只有镇东卖绢的老唐家的小孩,我听说,已有许多武者聚集过去,就等抓住那人。我看哪,还是悬!”
他见酆恩序似有兴趣的样子,想面前这人好似与以往行路在他店中落脚的武者都不一样,试探地问上一句:“客官也想去试试?”
老板说:“那魔头作恶多端,客官若能将他杀了,也算做了件天大好事。今年名宿榜上,必然有客官名姓。”
酆恩序只点头,老板见状也自退去。钺将酒碗洗好回来,开坛为酆恩序斟酒,酆恩序看着钺将碗放到面前,问他:“你喝过酒未?”
钺摇头。
酆恩序便说:“既是店家赔给你的,喝了吧。”
钺有些愣住,昏暗天色与帽檐黑纱遮住他的无措眼神,最终在酆恩序注视下,将那碗浑浊的酒液送到口中,入喉宛若烧刀子,钺第一次饮酒,又是如此烈酒,一时呛了下,低低咳嗽两声,见酆恩序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咬牙将一碗全饮尽。
他在酆恩序注视下,将这坛酒喝到见底,跟随主人起身时,身形都有些摇晃。影卫营的毒药迷药都放不倒他,他没意识到自己已醉了,只以为这酒中加了东西,扶着桌边,手指捏住酆恩序衣角,指指坛子。
酆恩序抽回衣袖,起身回房而已。钺皱眉再看看那坛酒,心头闷闷,上楼时有些发晕,抬头看着主人背影,心中模糊地想,主人是看出不对,拿他试毒吗?深一脚浅一脚跟在他身后。
酆恩序看着钺入屋阖门,转身来时,被他堵在门后,不知该往哪走。他食指挑起钺面帘,极缓地凑近,这人本能退了一步,抵在门上,却将自己送进死路。酆恩序便低下头,于他脸侧轻嗅。
钺怔怔望来,一双平淡眸子,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专注地注视他,放缓呼吸,好似再重一分,便会惊扰到他。
一股浓厚的酒香,在帷帽的轻纱间蔓延。江湖人常说世上有毒无形无色无味,可即便风川光水,也各有不同,倒是他的甲影,确实不染气味,不露身形,难以捉摸。就连酆恩序自己,也时常察觉不到他们存在,仅知道自己身侧,一直有这样一个人,是他的刀兵,他的坚壁。
如今身上带了酒香,明明白白站在他面前,一只手就能握住,实在是……不坏。
钺被他嗅得羞耻,难堪地别开脸,酆恩序已退远,放下他的帘子,说:“原来当真是没喝过。”
钺无措地摘下帷帽,疑惑地看他,指指自己。
“不妨,是你不胜酒力,有些醉了。”
钺脑袋有些发懵,左手将食指伸出,他低头看那根还有一小节裂开指甲的孤零零手指,心中满是不可置信。原来这就是醉酒,他是醉了……那么一坛酒,就令他醉了?
他想来想去,一时自愧万分,脑海越发混乱。他想凑到酆恩序身边,可迈一步便好似天旋地转,脚下发软,只能茫然左右看看,眼神最后收束在酆恩序身上,目光更为恍惚。
酆恩序已走到窗边,敲窗唤下影卫。他吩咐间,酒气愈来愈浓,他略说了几句,关上窗户,回身便看到钺不知何时已凑到近前来,跪立地上,一双洇了醉意和困倦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自己。他醉得糊涂了,难得没有惶恐,全然是信赖仰慕的模样。酆恩序一时觉得自己若是将手伸过去,这人必定会将头靠上来,在他掌心轻蹭。
酆恩序轻笑一声,真伸了手,而钺愣了半晌,费力地想了又想,最终果然垂首,缱绻地在他掌心嗅埋,眼睛半眯,十分安宁餍足的模样。
酆恩序任他蹭,抬指在钺山根左侧那丁点偏白的皮肤上摸了摸。记得他们初见的时候,钺此处有颗黑色小痣,便是灵妙一笔,整个人都惹人爱怜起来,现在被药水洗了,只留下一块不甚明显的白斑。
钺被他摸得痒了,半阖的睫毛微颤,扫在酆恩序指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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