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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好久不见
第二天一早,李袭明便跟着谢青鸾往王老六家去。
王家住在城西最破落的那条巷子里,只有一间四面透风的茅草屋。几块木板勉强搭成床,上面躺着个瘦得脱相的少女。那是王老六的大女儿,叫王大丫。
王大丫脸色枯黄,两颊深深凹陷,双眼紧闭。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衣裳洗得发白,头上胡乱缠着块破布,隐隐渗出血迹。
王老六媳妇坐在床边哀哀哭泣。
昨天她咬牙花钱请了个神婆,那神婆装神弄鬼一番,说大丫是撞了邪,非要她买下一道符水。谁知灌下符水后,孩子不但没见好,反而更虚弱了。
床边还缩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小孩,正怯生生地打量着来人。
李袭明要了王大丫的生辰八字,随后眉头微蹙。这孩子走正官格,一生命运坎坷,却是长寿之相,不该死在此刻。
她随后又起了一卦,掐算一般后,对王老六媳妇道:“嫂子往城西北去,请回遇见的第一位大夫,就能救回大丫。”
可那妇人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呆呆地坐在床边流泪,动也不动。
谢青鸾见状急了,赶忙催促道,“王家嫂子!你快去啊!”
李袭明目光扫过空空如也的灶台后,抬手拦住谢青鸾,随即从袖中取出个锦囊,掏出几粒碎银递给谢青鸾:“青鸾,你脚程快,看来得麻烦你去一趟了。”
谢青鸾看着眼前的碎银一愣,想起昨日明明给过这妇人银钱……她张口欲言,却见李袭明轻轻摇头。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谢青鸾攥紧银子,转身就往城外跑。
约莫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车轮声。
李袭明闻声出门,只见一辆玄青色的马车静静停在院外。
车身毫无奢靡装饰,只在边角处用深一度的墨线勾勒出流云暗纹,日光流转间,才隐约泛出内敛的幽光。拉车的两匹马皮毛油亮水滑,不见一丝杂色,马蹄落地轻捷无声,显是经过严格调教。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谢青鸾率先跳了下来,回头又拽下一位抱着药箱的年轻大夫,也没顾得上和李袭明解释就拖着大夫急匆匆的进了屋内。
也就在这时,车内景象短暂显露,厢壁内衬是柔软的雨过天青色锦缎,一角固定着花梨木小几,几上白玉茶盏尚萦绕着温热雾气。
车内却还端坐着一人,正是数月未见的杜崇晦。
他身着素色常服,并未佩带金银,只那么安然坐着,周身的气度却仿佛让这简陋的茅屋周遭都为之一静。他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李袭明身上,微微颔首:
“李姑娘,好久不见。”
自四月间查办桂州土地兼并案、身负重伤又被李袭明所救后,转眼已过数月。这期间,杜崇晦几乎踏遍了桂州各郡县,日夜不休地彻查官府文书,梳理当地豪绅错综复杂的田产脉络,雷厉风行,手段果决。
那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刺杀,如同一声惊雷,让他彻底意识到,这桂州地头蛇的势力盘根错节,远比他在京中预想的更为庞大、也更肆无忌惮。暗处的冷箭防不胜防。
为此,他不动声色以加急密信再次上书朝廷,陈明利害,请求增派可靠人手。待到钦差卫队与刑部暗探秘密抵达,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彻底的清洗。涉案的豪族,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与之勾结、贪赃枉法的官员,该下狱的下狱,该罢黜的罢黜,绝不容情。
一时间,桂州官场风声鹤唳,昔日不可一世的乡绅豪强纷纷偃旗息鼓。
他用铁腕与谋略将当地盘踞已久的势力彻底整治得服服帖帖,再无人敢明面上与他作对。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案卷归档,后续事宜也安排妥当,时间已悄然滑过六个月。
如今桂州上下,从刺史到末流小吏,见到他无一不屏息凝神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到了极点。甚至有人为了庆贺这土地兼并大案圆满解决,也为恭维他这位即将载誉返京、前途无量的钦差御史,特意在设下了一场颇为盛大的庆功宴。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珍馐美馔琳琅满目,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杜崇晦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地接受着众人的敬酒与奉承。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满桌菜肴,瞥见了一盘蜜枣,枣身晶莹,裹着糖霜。
一旁有机灵的官员见他目光停留,立刻满脸堆笑地凑上前,殷勤介绍:“杜大人好眼力,这是咱们桂州风陵渡一带的特产,制法颇为讲究。需选用上等的脆枣,手工剥皮,再以蜂蜜与砂糖精心浸泡数月,待其充分吸收甜味后,再取出晾晒至干。成品甘甜醇厚却甜而不腻,口感极佳,乃是本地一绝。大人不妨尝尝?”
杜崇晦的思绪倏然飘远,眼前喧嚣的宴席渐渐模糊,李袭明那双沉静如玉的眉眼浮现在眼前。
他离开时确实信守承诺,吩咐了心腹侍卫顾清暗中留意李袭明附近的动静,若遇危险便出手相助。只是这半年诸事繁杂,顾清也从未主动向他提起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仿佛那人那事只是他奔波劳碌间,一个短暂的梦。
此刻这盘蜜枣却将那梦境重新拉回眼前,杜崇晦心头不禁泛起一丝好奇。
宴席散后,已是深夜。杜崇晦回到下榻的官邸,并未立刻歇息,而是唤来了顾清。
顾清见主子深夜召见,以为有什么机密要事或未尽的公务,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却没想到杜崇晦沉吟片刻,问起的竟是李袭明。
顾清心下虽万分惊讶,还是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道来,不敢有丝毫隐瞒:
“回大人,根据查探,李姑娘是在阳嘉二十一年三月突然出现在风陵渡的。户籍记录显示她是风陵渡本地人,据称是自幼随父母离乡外出经商,父母双亡后,才孤身返回故里。”
“此女似乎家境尚可,回乡后便置办了一处小院独居。平日深居简出,偶尔会在街边摆摊卜卦,据说颇为灵验,十卦之中能有七卦应验,因此在附近街坊中口碑不错。”
“因其独居且容貌出众,起初确有些地痞无赖对她意图不轨,但奇怪的是那些人都接二连三、莫名其妙地倒了霉,不是意外摔断了腿,就是惹上了别的麻烦。久而久之,便再无人敢去打她的主意。”
杜崇晦静静听着,面上没什么表情。这些或多或少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此女绝非常人,身上定然藏着秘密。她有能力自保,这些都不算出乎他的意料。
顾清悄悄抬眼,觑了一下主子的神色,见无变化才继续汇报:
“自大人离开后,约莫过了三日,李姑娘便去寻了一名女护卫,名唤谢青鸾。此女擅长使一杆红缨枪,身手不凡,据查曾是暗楼中人,后因犯事被逐出。约一个多月前,她二人曾结伴前往洪州伽蓝寺一行。回来后不久,她们在城外的青芜山脚下,救回了一名身受重伤的年轻男子。”
顾清顿了顿,声音稍微低了些:“那男子生得极为俊美,只是似乎头部受创失去了记忆,连自己姓名来历一概不知。李姑娘心善,便将他留在了家中养伤。据属下观察,那男子对李姑娘似乎颇为依赖,时常黏在李姑娘身边。”
顾清小心斟酌着用词,还是尽量说的委婉。
那男子容貌过胜,如同天仙下凡,之前顾清觉得自己家主子最好看,可如今看来,那男子似乎更胜一筹。且人家一直或明或暗的勾引李姑娘,那手段顾清看了,都要把持不住。
顾清心下猜测,李姑娘可能要好事将近了。
顾清垂首侍立一旁,半晌听不到杜崇晦的声音,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悄悄侧过头,向一同侍立在侧的顾寒使了个眼色。
顾寒见状微微摇头,用眼神示意:大人面色不虞,切勿轻举妄动。
顾清立刻屏息凝神,一动不敢动。
杜崇晦端坐于上首,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脸色却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阴郁得能滴出水来。
以他的心智如何听不出关窍?尽管在养伤的那几日,他已隐约察觉到李袭明对他的疏离与戒备。但李袭明在他离开后立刻找来一个前暗楼的高手做护卫,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在她眼中,他杜崇晦就是个麻烦,她不信他的承诺,还防范他可能带来的后续风险。
此刻自己被嫌弃的事实被证实,一股无名怒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胸腔发闷。
再听到她竟又救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还允许其登堂入室留在身边。那怒火更是如同被泼了热油,轰然一下成了燎原之势!
这女人,怎可如此……如此不知避嫌?随便什么野男人都往家里救吗?!
一种混合着被嫌弃的恼怒、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占有欲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剧烈翻腾。
他几乎未加思索便冷声下令:“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去风陵渡。”
他要亲自去质问李袭明!
三日后,杜崇晦一行便抵达了风陵渡。原本的计划是先去拜访当地刺史,然而马车行至半途,随行在侧的顾清瞥见路边一处药铺前,谢青鸾正与一个背着药箱的年轻大夫拉拉扯扯。
谢青鸾一脸焦急,似乎是要强拉那大夫出诊,而那名大夫则面有难色连连摆手,很不情愿的样子。眼见言语无效,谢青鸾竟似要动武,准备直接将人绑走。
顾清立刻将此事禀报给马车内的杜崇晦。杜崇晦闻言,脑海中瞬间掠过一个念头。
他当即下令停车,亲自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他身着常服,但气度不凡,对着僵持不下的两人,语气平和却自带威仪:“本官乃朝廷御史,途径此地,见二位似有争执,可是有病人急需诊治?若需帮助,本官的马车可送你们一程。”
那年轻大夫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听是朝廷御史,顿时吓得呆若木鸡。
谢青鸾也是一愣,但救人心切也顾不得多想,立刻抓住机会一边用力将那还在发懵的大夫往马车上推,一边忙不迭地向杜崇晦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我们要去城西,劳烦大人了!”
一切正如杜崇晦所料的那样,马车抵达目的地后,他看到了闻声从院内走出的李袭明。
当看到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惊讶时,杜崇晦心中那股莫名的怒火,在此刻奇异地转化为一丝恶趣味的满足感。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车内,迎着她错愕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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