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见春

　　雪见鹿和马子良的住处成了一个问题。
　　说实话，冥府这个地方，过往数千年来也没有外人来访过。因而在修建冥府的时候，并没有专门辟出客舍。按理说，既然一开始是白九答应让雪见鹿二人留在冥府，那么这两人理应归他管，住在他这里。但功曹司地位特殊，是冥府的核心机要之所，此处存放着凡人的生死命簿，甚至连冥府之人的前世也在功曹司有记载。因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雪见鹿和马子良两人作为天界之人，留在冥府，本就颇为敏感。若再留在功曹司，岂非更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白九分条析理，阐明了自己此处为何不能留雪见鹿两人居住的原因。陈述完毕，白九将目光和问题都抛向站在旁边的秦贺。
　　秦贺站在一旁，不语。从白九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秦贺便能猜到此人的想法。
　　一旁安静看戏的众鬼差看到白九的举动，暗暗砸舌：不愧是白九大人，好胆识！秦老板讨厌天界的人，那是整个冥界都知道的底线。
　　秦贺能感觉到一大帮鬼差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秦贺此人，令行禁止，赏罚分明，与下属相处时也不端着架子。众鬼差私下都叫一声“秦老板”。
　　但没有鬼差知道秦贺究竟是如何成为鬼帝的。
　　鬼界三主：五方鬼帝秦贺，掌勾魂、处决、刑罚；功曹司白九，掌命簿，判功过；东岳君则镇守十八层地狱。但他们的前世以及为何来到冥府的纠葛，是整个冥府的秘密。没有鬼差知道，也没有鬼差敢打听这些事。
　　众鬼差只知道秦贺非常讨厌天界的人。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就成为了众鬼差对秦贺印象。至于秦贺为什么如此讨厌天界的人呢？鬼差们并不知内情。
　　白九与秦贺共事多年，加之掌管功曹簿，对秦贺前世的种种，了解一二。虽然功曹簿上的记载十分简略，只有几句判词，但比起其他人，白九多少更了解一些。
　　秦贺此人，比众鬼所看到的要更复杂。他的前世，怕是和天界颇有牵扯，且因为某些事，和天界结怨。甚至也和马子良一样，最初好像是因为躲避天界，才来到冥府的。白九把玩着手上的青色珠子，若有所思。珠子滚动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住处还有多处闲置，暂且便宿在我那儿吧。”秦贺淡淡地说。
　　雪见鹿对冥界众人波澜起伏的内心活动毫不知情，自然地点点头，接受了白九和秦贺的安排。而马子良则更加不敢多言。于他而言，秦贺和白九，都是冥府的人，住哪都一样。
　　秦贺在前面带路，雪见鹿十分自然地并肩走在秦贺旁边，马子良跟着雪见鹿，亦步亦趋。
　　马子良发现，功曹司建在高处，而秦贺的住处地势偏低，因为他们一直在下台阶。功曹司是看不见冥河的，而此时，马子良可以听到冥河水流动的细微声响。
　　“到了。”秦贺对身后的两人说。
　　果然！马子良抬头一看，一座小楼，静静地立在冥河旁。
　　小楼门前有个木牌，写着“石居”二字。看来，这便是秦贺的住处了。
　　小楼一共两层。门前有个很大的院落，如若是在凡间，院子里应该种满了花草，四季芬芳。但石居前的院落，只有一层薄薄的青苔，还有稀稀疏疏的几株竹芋。竹芋还是刚长出来的，难以想象之前是如何荒芜。小楼内部很空旷，陈设简洁。除了日常起居所需外，并无过多装饰，屋内很干净，一尘不染。除了冥河幽幽的水声外，听不见其他声音，是个幽静的地方。
　　“石居？为何起了这个名字？”雪见鹿看着门口的木牌，笑着，望向秦贺。
　　“无他。在石间的住所，便取了这么个名字。”秦贺站在楼外的院子里，答道。
　　“如若没有想好名字，也可先空着。”雪见鹿侧头看着秦贺。
　　秦贺笑了笑，没有说话。低头片刻，突然又补了一句，“其实我的屋子，本想叫木舍的。但没想到最后住下的地方一点木植也长不出，便用不上这个名字了。”
　　雪见鹿笑道：“若我能帮你在冥府里造个木舍，你要如何回报我？”
　　马子良正从屋内往外走，正巧听到雪见鹿这一句。若按话本里的情节，这时该回一句“自当以身相许”啊。马子良在心里暗暗接话：老师这语调，怕是前几天还没少听爷爷唱戏呢。
　　秦贺正欲接话，一个鬼差出现，打断了他和雪见鹿的对话。
　　“鬼帝。”
　　马子良探出头一看，是一个鬼差。鬼差们打扮无二，但这个鬼差长得尤其凶神恶煞，眉头紧皱，看着十分凶狠。
　　秦贺对雪见鹿点点头，示意鬼差和自己到一旁。
　　马子良踱步到雪见鹿旁边，诉苦道：“老师，前几日你在糖饼里下法术，让我睡了过去。除了一个糖饼，其他我什么都没吃呢！”
　　雪见鹿低头看着马子良，挑眉，“所以你这话，现在是饿了。”
　　马子良点点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雪见鹿。其实修炼灵气之人，除了仙酿、果酒等宴饮之物，实在很少渴求口腹之欲，也没有凡人一日定时三餐的习惯。马子良曾经也很想像玄都学院其他同学一样，以打坐入定休息。但后来他发现，自己从小便是和作为凡人的家人一起生活，已经养成了凡人的习惯，改不了，马子良也不想改。于是便还是饿了要吃食物，困了一定得睡觉才行。
　　此时，好不容易在冥府安顿下来，马子良又想起之前在家里满满当当一大桌的早点，自己却只吃了一个糖饼。巨大的懊恼让此时肚子里的饥饿感愈发强烈。
　　雪见鹿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觉得冥府之人会吃什么呢？”
　　马子良摇摇头，“我之前从未来过冥府。对冥府和鬼差的了解，也只是从同学的只言片语和书里得来。”
　　雪见鹿环顾小楼，发现没有像马子良家里一样建厨房，便猜冥界之人可能也无需饮食。不过......
　　雪见鹿见鬼差向秦贺汇报完了，便在马子良期待的目光下向秦贺走去。
　　雪见鹿迎着秦贺走去。正欲开口说话，却发现一旁的鬼差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内心疑惑，侧目朝鬼差看去。
　　只见鬼差用一种熟悉的眼光呆呆的看着自己。为什么说是熟悉呢？因为这个鬼差的眼神，和那日马子良在神斧峰藏书殿第一次看到自己时，一模一样。
　　秦贺察觉到身旁下属的异样，目光落到雪见鹿的脸上，心下了然：老毛病又犯了。
　　秦贺叹了口气，喊道：“眉间尺。”
　　名唤眉间尺的鬼差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搓搓衣袍，对雪见鹿说：“抱歉。”
　　雪见鹿莞尔一笑。但发觉眉间尺的视线仍然停在自己身上，便抬眸，眼神透出几丝疑惑。
　　眉间尺凶神恶煞的脸上竟能看出几分窘迫，但还是开口：“刚刚有些唐突了。只是一见到阁下身容气度，便觉犹如天仙下凡。我平时没什么别的兴趣，就是喜欢做个木雕什么的。不知能否允我刻一个阁下的木雕？我一定选用最好的木材！”
　　秦贺狠狠敲了一下眉间尺的脑袋，正想帮雪见鹿回绝。手下的鬼差不是话痨到聒噪，就是见到容貌惊艳之人就走不动道，真是有些尴尬。而且，秦贺莫名不是很喜欢有人一直盯着雪见鹿的脸看......
　　没等秦贺开口，马子良便疾步冲了过来，“这可不行！据说木像能摄人神魂。你是个鬼差，将老师的木像放在冥府之人手上，不安全。”
　　马子良说得十分冠冕堂皇，实则心里却暗道：没想到这位鬼差大哥和我是同道中人。我喜作画，他喜木雕。见到老师的面容，心生欢喜，倒也不算过错，只是寻常反应罢了。但咱们总得讲个先来后到，怎么说也应该是我先将老师入画吧？
　　眉间尺面无表情地看着冒出来的马子良。原本，被鬼差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马子良肯定早就害怕得哆嗦了。但自此他好像发现冥府里的人除了都是和死人、亡魂打交道外，其实性情和凡人倒也没什么不同，都是有些自己的小爱好。所以此时他倒也没那么害怕鬼差了。
　　“多谢你的夸赞。不过确实有些不便。”雪见鹿看向眉间尺，婉拒了。
　　眉间尺也没有强求，只是面露遗憾之色，便告辞离开了。
　　眉间尺路过马子良的时候，马子良看到眉间尺的脖子上有一圈缝线。像是被施以斩首之刑后，又将头颅与躯干缝合上。据说鬼差的躯体实际是生前死亡时候的样子，看来这个眉间尺生前应当在凡间犯过什么重罪。
　　秦贺看着眉间尺离去的身影，摇摇头。他这位属下，生前为人时，便是个执拗的性子。如果认定了要以雪见鹿为原型刻一个木雕，便一定会想方设法达成。不过，对手下鬼差的这些小癖好，秦贺也很纵容。毕竟，自己也有个折腾植物的喜好，还曾经十几年如一日地折腾冥界的水土。和自己比起来，眉间尺的这点小爱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秦贺低头看着雪见鹿的额头，心头有些烦躁，怕是以后眉间尺会找着各种理由来雪见鹿身边晃悠了。
　　“你刚刚有何事？”
　　“哦。”雪见鹿抬眸，看着秦贺，“我们现下躲在冥界，不方便出去。不知鬼帝能否托鬼差替我们去河洛买些吃食？”
　　秦贺有些诧异地挑眉，“你们饿了？要吃东西？”
　　雪见鹿坦然地点点头，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修习灵气的天界之人，居然要吃凡间食物，这件事情有任何不对。
　　有趣。
　　秦贺深深地看了雪见鹿一眼，目光落在一旁的马子良身上。
　　正在马子良以为秦贺会拒绝他们的时候，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马子良回头一看，是之前那个喜欢撸猫的鬼差。
　　“秦老板，你找我？”
　　“嗯。”秦贺看着雪见鹿，“有什么想吃的，列个单子给郭狸，他是马家酒楼的常客了，比较熟。”
　　马子良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就差直接双手鼓掌了。
　　雪见鹿笑盈盈道：“多谢了。”
　　秦贺离开后，马子良便迫不及待地冲进石居，翻出笔墨，开始列单子。雪见鹿走到马子良身边，看着他列的单子，一边看一边补充：“糖饼，再多要四个。上次你拿的早点，有个叫柿子糊塌的，味道不输糖饼，也好吃，多来几个吧......”
　　“好。炸物能存放的时间比较久，那炸盒子也再来几个吧。”马子良一边说一边提笔写，“还有街头李叔的豆花也好吃，老师你一定要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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