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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重测
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在一个空着的小桌子前坐下。
“小伙子,吃点什么?”王奶奶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一碗全家福。”何易低着头,声音沙哑。
王奶奶应了一声,转身去忙活。她似乎并没有认出他。
馄饨很快就端了上来,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但何易却食不下咽。他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无法想象就是她的家族和自己的家族,背负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恩怨和误解。
他沉默地吃着,馄饨汤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
“小伙子。”王奶奶收拾邻桌碗筷的时候,忽然在他身边停了下来,用一种试探的带着期盼的语气问道,“侬……是不是姓何?”
何易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抬起头,摘下眼镜。
“是的,阿婆。”他说,“我叫何易。我的祖父,叫何建亭。”
王奶奶手中的碗筷,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你……你真的是……建亭哥的孙子?”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那一整个下午,何易就坐在那张油腻腻的小桌子前,听王奶奶用那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记忆,讲述着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关于祖父的故事。
他听到了一个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年轻工程师,如何带领着一群兄弟,白手起家,创办了“恒通营造厂”。
他听到了祖父当年是如何固执地坚持要用最好的材料,哪怕不赚钱也要保证建筑的质量。
他也终于听到了那个被金拉称为“背叛”的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当年,时局动荡,营造厂接的一个大项目,因为资方突然撤资而陷入绝境。祖父为了保住工人们的饭碗和营造厂的声誉,四处奔走借贷,甚至抵押了祖宅。然而,最终还是回天乏术。
在破产前夕,他将手里仅剩的一点资金,分给了几个核心的老师傅,让他们各自谋生,而他自己,则背负了所有的债务和骂名,带着最重要的建筑图纸,连夜离开了上海。
“他不是卷款潜逃!”王阿姨擦着眼泪,激动地说,“他是怕那些图纸被收走,被毁掉!他走之前,给我父亲留了一封信,他说,他一定会回来,东山再起!可这一走……就再也没了音讯……”
何易静静地听着。眼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流了满面。
他终于明白,祖父为何对过去讳莫如深。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时代洪流面前,一次身不由己的惨烈的失败。那份沉默,是他对自己无力回天的惩罚。
“我孙女拉拉,都跟你说了吧?”王奶奶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歉意,“那孩子,从小就听我念叨这些事,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她不是有心的,你别怪她。”
何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梦花街的。
当他回到酒店,已经是深夜。距离他144小时过境免签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不到半天的时间。
他那份长达十页的关于上海建筑的考察报告,还是一片空白。
他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满脑子都是金拉的脸,她笑的样子,她生气的样子,她流泪的样子……
他这趟旅程,采集了无数的数据。建筑的、历史的、商业的……但他此刻才发现,所有这些冰冷的数据,如果没有那个叫金拉的变量,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他缓缓地,关掉了那份空白的报告。
然后,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档,
他开始疯狂地打字,将这六天里,所有的相遇、争吵、试探、心动、误解和悔恨,毫无保留地,全部写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浦东国际机场,离境大厅。
何易站在安检口,最后一次回望了一眼这座他停留了六天的城市。
他最终,还是没有再联系金拉。
他知道任何言语的道歉都已苍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完成他该做的事。
他将一份打印好的文档,和一个小小的用礼品纸包好的方盒子,交给了一位机场的工作人员。那是他通过酒店的礼宾部,提前安排好的服务。
“请务必亲手交到这位金拉小姐的手上。”他郑重地嘱咐道。
144小时,倒计时结束。
他的上海之行,从商业角度看,是一次彻底的失败。他没有完成那份至关重要的考察报告。
但从另一个维度看,他却完成了一次最重要的关于人生的尽职调查。
飞机起飞,冲上云霄。何易看着窗外那座渐渐远去的被云雾笼罩的城市轮廓,心中一片空荡。
他想,也许这就是结局了。
一场意外的、绚烂的、却又注定短暂的相遇。
他和她,终究还是不兼容。
与此同时,金拉的公寓里。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门铃响起的时候,她以为是幻觉。
打开门,看到的是一位穿着机场工作服的陌生人。
“金拉小姐吗?这是何易先生托我转交给您的东西。”
金拉愣愣地接过那个文件袋和那个小盒子。
她关上门,靠在门背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她打开文件袋,第一页,就是那个熟悉的、充满了何易风格的标题——
《一份迟到的兼容性测试报告——金拉》
她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测试对象:金拉。
测试目标:验证何易与金拉,是否存在长期稳定运行的可能性。
初始结论:不兼容。
……
金拉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了那最后的结论上。
那一栏,只写了四个字。
“我搞砸了。”
而在这四个字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像是后来才补上去的字。
“但我申请重测。”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她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小小的礼品盒。
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的是一枚小小的用最普通的石头手工雕刻的印章。印章的侧面,刻着一行笨拙的却能看出是尽了全力模仿的字——
“恒通营造”。
而印章的底部,那方寸之间,只刻了两个字。
“何易”。
金拉再也忍不住,将那枚还带着石头温度的印章,紧紧地攥在手心,嚎啕大哭。
倒计时结束后的24小时。
金拉的世界,陷入了一种死循环般的平静。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有接任何新的工作。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那六天里的每一个细节。从机场初见时的剑拔弩张,到厨房里那个带着油烟香气的吻,再到规划馆里那记清脆的耳光和那句决绝的“不兼容”。
她像一个试图从一堆乱码中找出bug的程序员,反复推演,反复心痛。
那份送来的名为《兼容性测试报告》的东西,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搞砸了。”
“但我申请重测。”
这句话,给了她希望,却又让她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如何重测?隔着半个地球,隔着上一辈的恩怨,隔着他那坚不可摧的随时可能因为一个错误数据就将她定罪的逻辑系统。
她将那枚“恒通营造”的印章紧紧攥在手心,石头的冰凉似乎能让她那颗灼痛的心稍微冷静一点。
“结束了。”她对自己说。
就像一场绚烂的流星雨,划过天际,然后归于永恒的黑暗。
倒计时结束后的第48小时。
金拉终于强迫自己走出家门。她需要空气,需要人群,需要用熟悉的城市噪音,来覆盖掉脑海里那个男人的声音。
她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外滩。
江风依旧强劲,带着熟悉的潮气。游客们依旧兴奋地拍照,情侣们依旧甜蜜地依偎。一切都和她带他来过的那天,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同。
她走到和平饭店门口,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爵士吧里,光线昏暗。那几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依旧在舞台上,不紧不慢地演奏着他们的老派爵士。
金拉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点了一杯酒,怔怔地看着舞台。
她想起了那个晚上,他为了再听一首,动用了他那无比珍贵的否决权。那是他第一次,为了纯粹的感性,背叛了他的理性。
“小姐,您旁边……有人吗?”
突然,一个熟悉得让她心脏骤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金拉的身体瞬间僵硬,她缓缓地转过头。
何易就站在那里。
他没有穿西装,也没有穿那件Polo衫。他身上穿着的是那天金拉为他选的那件宽松的白色麻质衬衫。脸上还带着旅途的疲惫和风尘,但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此刻却像两簇燃烧的火焰,牢牢地锁定着她。
“你……”金拉的大脑彻底宕机,“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签证……不是已经……”
“是的。”何易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声音因为急促的行程而显得有些沙哑:“我的144小时过境免签,在前天下午三点已经到期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他的护照,翻开,推到了金拉的面前。
护照上,盖着一枚来自香港国际机场的入境章,日期是昨天。而在入境章旁边,赫然盖着一个全新的刚刚生效的上海浦东机场的过境免签章。
生效日期:今天,下午三点。
停留期限:144小时。
“我飞去了香港。”何易看着她,“然后重新入境,我又申请了一次144小时。”
金拉彻底愣住了。她看着那枚崭新的印章,感觉自己像在听一个天方夜谭。
这……这简直是全世界最疯狂,最不“何易”的B计划。
“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何易的目光,穿过昏暗的灯光紧紧地包裹着她:“因为,你说得对,我的算法有严重的缺陷。”
“它太依赖历史数据,太相信逻辑推导,它甚至会因为一个错误的噪音输入就做出最愚蠢的不可挽回的审判。”他看着她,眼神里是深深的毫不掩饰的悔恨。
“我用我那套自以为是的逻辑,伤害了你。那句不兼容,就像一个死循环的错误代码,在我脑子里运行了两天两夜。我发现,我无法修复它。唯一的办法……”
他伸出手,越过小小的桌面,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金拉放在桌上那只冰凉的手。
“是格式化,然后,重装系统。”
他的手心滚烫而干燥,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却又充满了力量。
“金拉。”他的声音,带上了脆弱和恳求,“我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男朋友。我不会说情话,我甚至可能会在你最需要安慰的时候,试图给你列一个123的解决方案。”
“我可能永远也学不会,像林森那样拍出会呼吸的照片。我也可能,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一碗馄饨背后,所承载的情感。”
“但是……”
他握着她的手,收得更紧了。
“我愿意学。”
“我愿意,把我接下来所有的144小时,以及这之外的所有的时间,都当作一场全新的测试。由你来主导,由你来设定所有规则。我放弃所有的否决权。”
舞台上,老年爵士乐队不知何时,换了一首曲子。那旋律,温柔而缱绻,像情人在耳边的低语。
金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中不再有任何逻辑和数据,只剩下最纯粹的毫无保留。
她那颗已经沉寂了两天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地激活了。
眼泪,再一次滑落下来。
她反手,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带着泪笑了出来。
“何易。”她的声音里是满满的失而复得的哽咽:“你的重测申请……”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紧张。
然后,终于说出了她的最终审批意见。
“我批准了。”
143小时59分。
一个新的倒计时,在和平饭店悠扬的爵士乐里重新开始。
但这一次,他们都知道。
这个倒计时的终点,不是离别。
而是永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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