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

　　凌风雪曾在陪覃昀琰闲谈的时候说，人越恐惧什么，什么就越会入人的梦。

　　凌风雪的恐惧，是他自小无穷无尽的浪迹和周围人无休无止的欺侮。

　　覃昀琰的恐惧，是他筹谋布局，行棋落子间的变数。

　　覃昀琰总喜欢把很多事藏进心里，不与人言。发生过的事，在他心里被复盘出前因后果，未开始的事，在他心里被酝酿成未雨绸缪。

　　复盘、酝酿，都是围棋之语。自太？祖覃十九起，覃家一脉，人人擅弈。

　　皇族擅弈，所弈不止在棋盘上，更在棋盘外。

　　覃昀琰把帝王心术江山权谋比作行棋落子，他说，能把一盘好棋下赢不算本事，能把一步死棋走活才是本事。死棋，就是他筹谋这千里江山时，所生的变数。

　　覃昀琰习惯在心里计划一切，他的计划也总是周全的，高妙的，野心勃勃的。而事实大部分时候也就如他计划的一般发生着，变数当然也存在，但少之又少。

　　覃昀琰碰到的第一个变数是嘉祐末年京郊别院的那场叛乱。

　　为帝者迁别院而居住，名为养病，却只令覃昀瑛和时为亲王的自己随行，那时覃昀琰想着便明白，他的父皇已在不知不觉里走进他的计划，准备立遗诏了。

　　太宗遗诏里，谁为新君自不用说，而覃昀琰能成为这唯一的人选，绝非因为太宗皇帝子嗣淡薄，故而废太子之后，除覃昀琰外无人能继大统。

　　前太子之所以被废，本也是覃昀琰计划的一环。

　　更早的时候，覃昀琰察觉了太子座师高闻广勾连外族，顺水推舟把这事揭开给覃昀瑛。覃昀瑛受皇命，逼着高闻广饮下拈花一笑后没多久，太子覃昀璋被废，贬为怀阳王往金沙镇，这些事在覃昀琰面对天子不经意地三言两语里，发生地顺理成章。

　　可覃昀琰遇上他的第一个变数，也就是在这顺理成章之后。京郊别院，那场叛乱他始料未及，叛乱里黄雀在后的乌伯齐，他也始料未及。当时掀起那场叛乱的人是高闻远，可高闻远不应该叛。

　　或者说不应该那个时候就叛。

　　那时高闻远没有借口，名不正而言不顺，即便能胜也多半会为别的皇戚旁支空做嫁衣。

　　有人在背后怂恿了他。覃昀琰在叛乱发生后理清了这一点，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推动这叛乱的人是何子含，他就已经看到了大马金刀而来的黄雀乌伯齐。乌伯齐要带他走，要他和他一样，去国为质。这个变数摆在眼前，覃昀琰担忧的却不是他的命运。一直以来，他最擅长的就是以退为进，借刀杀人，他看似事事被人操纵，实则处处占尽先机。他有把握自己入阿伊苏为质，最后不但可以全身而退，还能改写阿伊苏的局面，让阿伊苏也能受他控制。

　　让他那时担忧的不是阿伊苏，而是留在大褚的覃昀瑛和凌风雪。

　　覃昀瑛在某种程度上是另一个他，洞察早慧，机关算尽，痴迷权力。可她又不是他，大刚则折，她赢在手段强硬，却也会输在手段强硬。

　　可若是……她的身旁有了凌引……

　　凌引的存在，能替覃昀瑛和缓了她这个大刚则折的致命弱点。

　　宽以济猛，盛以济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一个有了凌引辅佐，宽猛相济的覃昀瑛，覃昀琰不得不防。更何况，他的父皇在这一夜还告诉了他，大褚宫中，尚藏着一个承袭了太？祖遗命与秘密的人。

　　宫中承袭人所承太？祖遗密，其一便是大褚有一支不受皇权控制的广盈军，而江湖上，有半块可以调动广盈军的兵符和一个可以调遣广盈军的人。

　　覃昀琰的父皇曾动用了朝野内外不尽其数的势力，才暗查出这个人是太？祖少年时江南问剑的启蒙之师的后人。可以调遣广盈军的人在江南，江湖上问剑冠绝的澹台家也在江南。这一点的巧合，使覃昀琰在自阿伊苏归来后没多久就注意到了剑宗之子澹台傲，而在他注意到澹台傲之后，又得知了澹台傲竟还与他那时尚未试探过的凌风雪走在了一起。

　　巧合生人疑心，疑心愈重，又生人忌惮之意，覃昀琰那时所生的疑心与忌惮，竟就是他后来要派呼延离追杀澹台傲，暗杀凌若枫，又冷眼九幽堂灭了澹台傲满门的原因。

　　呼延离，也是覃昀琰的人，他在刺杀澹台傲未成后，去北渝蛰伏了很多年，又在一朝功成幽王谢罪后，预备回到大褚京师。

　　覃昀琰要做很多秘密的事，却不会把秘密都放进一个静水司，不过呼延离的话是后话，彼时将去国为质的覃昀琰，尚恐惧着在他自己离开的时间里，大褚会再生新的变数使他的筹谋落空。

　　就是为了这一点对变数的恐惧，他把拈花一笑，亲手递到了一路誓死追随他的凌引面前。

　　旧年里，京郊一夜，旁人以为的那一盏清水，是解危，是奉君，是临别依依，是此一去后山河路远，难见知己……

　　其实不是这些，没有这些，那一晚，凌引的臣心，全部葬于了覃昀琰的帝王心术。那时帝王的桃花眼眸里所映出的，那忠实追随，之于猜忌谋算根本不值一提，那如水之清，之于拈花之毒，脆弱得不堪一击。

　　后来覃昀瑛摄政，元丰年里没有了凌引，大褚的确没有生变。

　　下一个变数，生出在覃昀琰归来之后。

　　覃昀琰归来，凌风雪也归来。覃昀琰曾亲眼看着服下了拈花一笑的人那时重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这变数，成了覃昀琰这些年恐惧的根源。

　　京郊那夜，凌引中拈花一笑无疑，带来乌伯齐的凌匿，也自投入火海，尸骨无存。覃昀琰不是没有想过凌匿所谓的畏罪自尽也许是金蝉脱壳。可那时京城援军已到，凌匿即便想要金蝉脱壳，也得有人在一旁策应相帮。

　　覃昀琰想来想去，想不到有哪一方哪一个人会愿意救凌匿这颗再不会有什么用的弃子。凌匿对当时的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个一点价值也没有的存在，救他无利可收。

　　于是覃昀琰开始观察那个自宴州归来的凌风雪。这个人和凌引一样，一样奉国，一样为民，一样忠君，一样持剑为武，却是气韵卓然的清雅公子。他有着和凌引一样的心志，竟也有着和凌引一样的剑法。

　　再没有理由让覃昀琰怀疑凌风雪会是除凌引以外的第二个人，可覃昀琰还是忍不住去试探。他在宣和二年宴和宴开前，赐给凌风雪经手丹书铁券制版的权力以此试探他的忠诚，又借用太后和叶寒秋后来的狠毒手段，想着即便凌风雪已证实了自己的忠心，重用他也不若置他于死地来得安稳。可很快他便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凌风雪不能死，若他真是凌引，那他背后就一定有一个能解拈花一笑的人。那个人能解大褚宫中隐秘的，没有解药的奇毒。比起凌风雪，覃昀琰知道那个人是个更大的威胁。他为了找出这个威胁费尽心机，结果也如他所愿。

　　当九幽堂的大部分势力都被拔除，药神百里踪迹甫现，覃昀琰以为至此就快可以安枕无忧之时，北渝大军，挞伐而来。

　　北渝世子新封，大兴兵武征伐大褚，这场征伐的确是大褚的变数，但对于覃昀琰来说，却早已备下了应对的万全之策，不算他的变数。

　　那时候，澹台傲所在的那批新军早已北上，夙兴夜寐在北境演兵守关几年，战力足够应对一个根基未稳虚张声势的幽王。那一战，大褚大捷，覃昀琰拉拢了名噪一时的少年将军澹台傲，也把曾经奉他之命追杀澹台傲的呼延离，安插到了幽王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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