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

作者:玖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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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待诏归来日


      北渝幽王尉迟子华,输了战事,如他在军令状上说的那样,自刎,谢罪朝廷。北渝朝廷,未来十年之内,不可能再有与大褚一战的军力。

      可战争是双方的事。北渝如此,大褚,却还有足够的军力去南境平乱。若要问为什么?那便是因为这一战北渝耗费的是他们自己的兵力,而大褚,打光了的大军几乎全部来自阿伊苏。

      覃昀琰政事堂议事时不止一次地说过,阿伊苏之事不能拖,与其互市通商不是长久之计,他想阿伊苏重新归属大褚这件事,在他的宣和年里完完全全地被做到。

      他不仅要阿伊苏在边地停战,他还要阿伊苏对大褚俯首称臣。

      他不仅要阿伊苏对大褚俯首称臣,他更要阿伊苏再无力于北地生事。

      他不仅要阿伊苏再无力于北地生事,他更要阿伊苏里披发左衽的所有人都一心向汉,要他们面朝南方遥遥无极的大褚京师,虔诚地唱念“汉地广大,无不容盛”的歌谣。

      为了这些他想的他要的,很多筹谋,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紫宸殿的宴席开在大褚的江山北面被鲜血浸透之时。殿上,乐师抱琴,教坊舞乐班登场,在时而如幽咽泉流,时而如玉珠争锋的琴音里,高高挥起了艳红的舞袖。舞殿暖响,覃昀琰高座,俯看乐宴升平,觉得眼前一扬红袖一挥刀,那落下的殷红,像是乌伯齐在北渝的皑皑白雪上流尽了的血。

      歌罢筵空,覃昀琰又回到了他的寝殿。他坐在自己的寝殿内,四周,空旷无声。漆黑一片里,他第一次也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觉得这偌大的恢弘其实是困住里面人的金笼。

      他曾经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他无情,现在他这样想,是因为他曾经生出的情,在乌伯齐的死讯传回京城的这时候,重新来找他了。

      帝王心术,无人可说。帝王情愫,无人可诉。覃昀琰不是完全冷血无情的,曾经远赴漠北为质子,他对那个让他成为质子,害了他,却又在后来替他挡下无数刀剑的乌伯齐,生了情。

      “我当初为质子,是你逼迫没错,当年,你要我跟你到阿伊苏,是想要我在你的地方待上几年,在我习惯了被你压制被你掌控的时候再回来这里,在大褚的帝位上,好好做你手里的傀儡,被你提着线,去为阿伊苏打开与大褚互市通商的大门,去为你的阿伊苏族人送上能帮他们挨过冷冬的油粮,送上能解他们存活窘迫的茶盐,也送上边地无事、安稳平宁的好局面。”

      覃昀琰对着寝殿里无声的黑,缓缓开口,“可是乌伯齐,你忘了你是你们阿伊苏的王,我,也是我大褚天下的王。各自为王,你我的相遇本来就是一场博弈,我看透了你的棋,你却看不透我的。我当年既随你去了阿伊苏,就不会白白地去。

      “在你那里九年,你怕你斗赢了你哥哥乌伯力,怕有残兵败将会鱼死网破不利于我,所以你要我在你身边,要无时无刻护我周全。你刚猛武勇,肃清了乌伯力他手下的残余,而我,绥靖怀柔,收尽了原本向着他的人心。后来,外敌既平,内乱又起,你的手下随你打马而来走到你成王的那一天,愈发自诩功高,跋扈桀骜。他们不敢对你如何,我在你身边,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为了我,你不惜与那些人闹僵,假造了‘白鹿’降临瑶山的神迹,一定要众人信我是你们阿伊苏的‘白鹿’,而我,借着‘白鹿’之由,在阿伊苏传开了那个传闻——瑶山有鹿,其名维光。你说,瑶山上的白鹿是阿伊苏的神迹,而我说,维光,是令民向汉的指引。维光,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覃昀琰在这一夜梦到了瑶山。

      他的梦比他醒着时说出来的话要柔软。他说出来的,是他利用了乌伯齐从生到死的机心,他梦到的,是只属于他与乌伯齐两个人的瑶山上空的,星河灿烂。

      覃昀琰第一次来到瑶山,是在他刚到阿伊苏后不久。

      那时乌伯齐要覃昀琰入他的王帐,覃昀琰不肯,闹到最后把随身藏着的匕首指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威胁乌伯齐给他这个质子一间单独的牙帐。

      他记得乌伯齐那时看向自己的脸,那人一边唇角提上去,浮起一个轻蔑的,不屑的,却看向他饶有兴味的笑。那人在那笑容里漫不经心地一抬手,嘴上吩咐着侍婢去腾一间空牙帐给他之前,手上握着的刀柄轻轻松松一抬,就打掉了他那原来毫无威胁力的匕首。

      那一夜,他跟着乌伯齐悄悄去到了瑶山后,他以为乌伯齐秘密到这里是与人有所密谋,可结果他看到乌伯齐等来了山后而来的汉家商队。

      第二日,他独立一间的牙帐里,有人给他送来了原本阿伊苏这里没有的汉家吃食。

      下一次他到瑶山下,还是夜晚。

      白日里还有争端,他是汉人,初到本就有诸般不适,加之乌伯力手下的刁难,每日都难得平静。他也不记得那日白天引发争端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了,是底下人看不惯乌伯齐耗费过冬的酥油毛毡替他向商队换汉家的东西,所以故意在他的吃食里做了手脚被他发现?还是又有乌伯力的残兵败将闯进他帐里,强迫着逼他换上阿伊苏族的衣服?总之那日他记忆里的自己很狼狈,狼狈到围观的人把他困在中央笑他懦弱。乌伯齐那时正和乌伯力殊死一搏,本已无暇他顾,却在亲信报信给他后提刀而去。

      那夜,瑶山下的瑶河前,乌伯齐除了戎衣清理伤口,背后蓦地窜出个人来。他吓一跳,没伤的左手差点儿没收住,险些就掐到了覃昀琰的脖子上。

      “你来干什么?”

      “来替你清理伤口。”

      “你猜我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清理?”

      “伤势是软肋,你不想被别人看到。”

      “那你还来?”

      “我不是别人,你受伤就是因为我。”

      覃昀琰和乌伯齐的对话,干巴巴的,利索又无趣。覃昀琰也不经乌伯齐同意,就抢过乌伯齐手里浸湿的手巾和药包。他替乌伯齐清淤上药,乌伯齐在听到他说他不是别人的时候,微微笑了笑。

      那笑不再是不屑和轻蔑的,平和而满足的笑容,覃昀琰没看到。

      覃昀琰第三次在瑶山时,孤身一人。

      汉家商队又来的那晚,他找到了瑶山下通向外的路。

      这些日子天光正好,乌伯齐的王旗终于稳稳遍立阿伊苏之境的时候,覃昀琰遭到了乌伯齐手下人的攻击。他这些日子做了乌伯齐口中他的“小军师”,替乌伯齐扫清了他身边的异心之人。后来,乌伯齐手下,隐约感觉到了覃昀琰已从质子变为了军师的大将,挑开了覃昀琰的帐帘对他说——异心人除尽,你现在没有用了。

      那件事的结局是‘你死我活’,活下去的人是覃昀琰。乌伯齐处置了那个大将,丝毫没有手软。覃昀琰记得那日他的心很乱,从未有过的乱。他想继续留在乌伯齐身边,但恐生变,他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瑶山通向外的地方。

      他一个人,身旁没有跟随,没有商队,也没有乌伯齐。

      他停下来歇息,席地而坐,却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轻轻搭上了他的右肩。

      呼吸是在那一瞬间凝滞的,思绪也是在那一刹那空白的。冷汗毫无征兆地冒出来,浸透覃昀琰的背脊,他那时脑中猛烈地一声嗡响,最后一个在脑中升起的声音,是乌伯齐曾经的提醒——狼搭肩,莫回头。

      和覃昀琰一样神思被陡然抽空的是乌伯齐,覃昀琰不知所踪,他带手下找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昀琰……”乌伯齐的声音很低,很低很低。

      “昀琰你别回头……千万别动,别…别回头……”

      心脏张惶地跳动,乌伯齐胸腔之内擂鼓声声,他张弓搭箭,手心满是汗,就要握不住弓。

      但所有事还是在穿云一箭破空的流动声里终结。覃昀琰右侧有风,箭镞洞穿狼头,随即而来的马踏疾奔惊起狼王身后蛰伏的狼群四散而逃。乌伯齐是摔下马的,弓已被他撂下,他在草地滚一圈儿,半走半爬来到覃昀琰面前。面面相觑,乌伯齐和覃昀琰,苍白无血色的两张脸。

      狼搭肩,死擦肩,覃昀琰怔忪着,在乌伯齐扑上来的时候才惶然意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死一线劫后余生,乌伯齐背后众人踏马而过,远远去肃清危险。覃昀琰终于开始在纷乱蹄声的震颤里发抖,恐惧姗姗来迟,从他眼底溢出,他望着踉跄而来的乌伯齐,颤抖着,什么也说不出。惊魂未定映进乌伯齐的眼睛,他何尝不是惊魂未定。

      若是他再来晚一步……

      乌伯齐不敢再想。他在这一刻把所有的顾虑拘谨抛掷脑后,想也没想就在来到覃昀琰身前的那一刻一把把人揽进了他怀里。覃昀琰脑中的嗡鸣终于要消散,他的耳贴在乌伯齐的胸膛,耳边是那急促却强劲有力的心跳。乌伯齐喘息地,轻声地,搂紧了覃昀琰安抚,一遍遍重复着那句,“别怕昀琰,别怕,我在,有我在”。

      这次之后,覃昀琰入了乌伯齐的王帐。乌伯齐身边,无人再敢对覃昀琰跋扈,更无人再敢对他不利。乌伯齐听了覃昀琰的话,按他说的托商队带来了火石芒硝,和他一起在瑶山之上制出烟雾。

      年节将至,阿伊苏全族大点篝火,在瑶山脚下共庆新历之时,夜幕下烟雾款款而起,空灵缥缈,幻化成一只……侧身仰头的小鹿。

      神鹿现迹,众人往神鹿仰头的方向看去。那里,覃昀琰一身纯白的汉衣,半披的长发却梳就成阿伊苏族的样子。月色下的身影天人之姿,草原的风吹起他的发,他的衣,那夜之后,传闻生起,有人说,人间有鹿来,‘白鹿’在瑶山,降下了神迹。

      而后,传闻铺开,变作了一句简短精悍的——瑶山有鹿,其名维光。

      那是覃昀琰最后一次到瑶山来。

      离开阿伊苏时,他走的是来时的大路,没走瑶山。

      可乌伯齐还在他身后,还对他说了一句,别回头。

      覃昀琰还是回头了,他看着前方往大褚的路,回过头问乌伯齐——往前,往后,哪个方向才是家?

      乌伯齐勒马,不再向前追着望他。长风呼啸,遥遥相送,带来阿伊苏王上的回答。

      乌伯齐说,前与后,是相对的。

      覃昀琰调转了马头,马载着覃昀琰远去,乌伯齐遥望,高声喊:“昀琰!”

      覃昀琰,又一次,勒了马。

      可他背后响起的声音,是那样铿锵有力。那声音说——昀琰,往前走,别再回头了……

      覃昀琰要回大褚了,可他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开心,在阿伊苏九年,这一走,是归去还是离开,他已分不清了。离开前的日子,他心甘情愿地在乌伯齐的王帐里抛却了所有他一直固守的礼,一直克制的情。

      草原上疾风猛烈,不若中原春风骀荡。阿伊苏的王帐里,乌伯齐和覃昀琰间,没有徐徐升温的轻拢慢捻风月呢哝,只有直入肯綮的朝云暮雨一梦高唐。覃昀琰在狂猛的疾风骤雨后乏力地依偎着乌伯齐,他的声音更无力,带着哑,轻声问身边人……

      ——如果他愿意一辈子留在阿伊苏呢?

      那时覃昀琰此生唯一一次心软。

      那一心软,就心软到他可以彻彻底底为了乌伯齐,放弃他自己的天下皇权。

      ——乌伯齐,如果我……愿意一辈子留在你身边呢?

      这第二个“如果”,是覃昀琰心里的问法。

      如果乌伯齐愿意,也许后面的所有事都会是另一种模样,覃昀琰会安心地在阿伊苏留下来,辅佐他的乌伯齐稳坐王位,永远地陪在乌伯齐身边,一生一世同心同意。

      可真实的,那夜王帐里,乌伯齐没有给覃昀琰回答。王上不语,悄然推动此后身边人归褚的傀儡戏,所有人即将改写的命运又归位,在冥冥之中指引他们各自走向如今这般宿命的结局。

      宣和六年,秋日。乌伯齐轻骑简从,北跋克渝前,在大褚的城楼外遥遥一望。

      城楼之上没有大褚的天子,没有他的覃昀琰。他此去,没和覃昀琰告别,也没告诉覃昀琰,他在他此前中毒昏迷的那一夜,在南城的佛堂里,跪了整夜。

      那夜,这个不知大褚帝王中毒真相的乌伯齐,这位阿伊苏的王,这个从出生开始就只对着神山瑶山顶礼膜拜的人,对着汉地寺院里的三千神佛发愿。他虔诚地跪向三千神佛,求神佛护佑汉家的帝王无事,往后日夜,平宁安乐。

      城前的快马遥遥去了。乌伯齐策马,去北境,率领阿伊苏的战士,替大褚的帝王平定北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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