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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褪色的照片
惩罚世界的诡谲走廊和兔子那句关于沉默的箴言,像无法驱散的雾霭,久久缠绕在秦阳的意识深处。那被破碎镜子割裂的自我认知,那被无限走廊放大的孤独,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失。
然而,就在这片混沌与黑暗之中,一点微光,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刺眼的火光,也不是冰冷的雨夜闪电,更不是那诡异走廊里忽明忽灭的灯光。
是阳光。
温暖、和煦、金灿灿的阳光,如同最细腻的金沙,透过记忆的滤镜,轻柔地洒落下来。
周围的景象变得柔和而明亮。是在哪里?似乎是……家里?那个在火灾之前,尚未被母亲的疯狂和绝望吞噬的“家”。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还有一种……宁静的、让人心安的气息。
然后,他看到了她。
母亲。
不是那个在火海中眼神异常温柔却又绝望的母亲,也不是后来那个被病魔折磨、时而清醒时而狂乱的母亲。
是更早之前的母亲。
她坐在窗边的旧藤椅上,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却干净的淡蓝色碎花裙子。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几缕发丝垂在颊边,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在微笑。
不是强颜欢笑,不是歇斯底里前的伪装,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到极致的笑容。她的眼神清澈而专注,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正柔柔地落在他身上。
小小的秦阳(此刻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就是那个幼小的自己)正偎依在她身边,小脑袋靠在她温暖的臂弯里。她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彩色的识字图画书,纸张有些发旧,边角被磨得圆润。
她的手指(纤细而温暖,不是后来那双枯瘦颤抖的手)指着书上的一个图案,声音轻柔得像春天融化的溪水:
“阳阳看,这是‘树’……大树,给我们遮太阳,还能让小鸟做家……”
小秦阳仰着头,努力地跟着念:“树……”
“对,真棒。”母亲的笑容加深了,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暖意,她低头,用一个轻柔的吻奖励似的碰了碰他的额头。那触感温暖而真实。
她又指向另一个图案。“那这个呢?这是‘花’……很漂亮,闻起来香香的……”
“花……”他咿呀着,伸出小手想去摸书上鲜艳的色彩。
母亲耐心地抓着他的小手,引导着他的指尖轻轻触摸书页,避开撕扯,只是感受。“对,花。阳阳以后要认识很多很多字,看很多很多书,好不好?”
小小的他似懂非懂,却用力地点点头,享受着母亲全身心的、毫无阴霾的关爱和陪伴。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母亲的声音温柔动听,世界安全而美好。
这个片段如此短暂,像一颗被精心切割打磨的钻石,在无尽黑暗的记忆矿藏中闪烁着微弱却坚定无比的光芒。它没有持续很久,周围的阳光开始变得过于明亮,景象开始模糊……
但那份被全心全意爱着的、温暖安宁的感觉,却如同一个真实的烙印,深深地刻入了秦阳此刻混乱而痛苦的灵魂深处。
原来……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原来……他并非生来就只配得到痛苦和惩罚。
……
现实世界。
莫朗轻轻地将一个朴素的木质相框,放在了病房的床头柜上,正好在秦阳视线可及,但又不会过于突兀刺眼的位置。
相框里,是一张彩色照片的复制品。
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色彩不算鲜艳,带着年代感的柔和与微微的褪色。边缘有些许磨损的痕迹,更添一份时光流逝的真实感。
照片上,是大约四五岁时的秦阳和一个年轻的女人。
小秦阳被女人抱在怀里,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几颗小小的乳牙,脸颊肉嘟嘟的,泛着健康的红晕。他穿着一件小小的海军衫,看起来活泼又快乐。
抱着他的女人,正是他记忆深处那个温柔美好的母亲。她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阳光从侧面照过来,给母子两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任谁都能看出,她对怀中孩子的深切爱意。
这是莫朗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的。他联系了以前的邻居,辗转多人,才从一位老人那里找到这张仅存的老照片,并小心翼翼地翻拍复制出来。他知道,对于秦阳而言,关于母亲的记忆几乎都被那场大火和之后的疯癫所覆盖,那些痛苦扭曲了所有过往的美好。但他相信,这些真实存在过的温暖,或许能成为对抗那些狰狞幻觉的有力武器。
他放好相框,沉默地坐在床边,观察着秦阳的反应。
秦阳刚从那个阳光温暖的幻想碎片中脱离,意识被拉回现实,眼神依旧空洞,带着挥之不去的迷茫和疲惫。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掠过天花板,掠过仪器,最后……缓缓地、没有任何焦点地,落在了床头柜那个新出现的相框上。
起初,那目光是涣散的,没有落点。
但几秒之后,似乎相框的轮廓或者照片上的色彩吸引了他涣散的注意力。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有了一点点微弱的聚焦。
他看到了。
看到了照片上那个笑得无忧无虑的小男孩。看到了那个温柔凝视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看到了那几乎能穿透照片、流淌出来的……爱。
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长时间的、近乎凝固的凝视。
他没有像看到莫朗时那样露出恐惧或憎恨,也没有像陷入惩罚世界时那样剧烈挣扎。他只是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正在缓慢地苏醒。不是清晰的认知,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情感上的触动。一种遥远的、几乎被彻底遗忘的暖意,隔着漫长的痛苦时光,透过这张褪色的照片,极其微弱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他冰封的心湖。
困惑、茫然、一丝极淡的依恋……还有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交织,却都无法凝聚成清晰的表现,最终只化为一种近乎贪婪的、长久的凝视。仿佛要将那照片上的影像,那一点点虚幻的暖意,死死地刻在脑海里,生怕一眨眼,它就会像那个幻想碎片一样消失不见。
莫朗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打断这宝贵无比的凝视。
他知道,秦阳未必能立刻认出那是谁,未必能理解照片的意义。
但有些东西,不需要通过理智去理解。
心,会记得。
那张褪色的照片,就像一个沉默而有力的证据,安静地立在床头,对抗着那些充斥在秦阳世界里的恐怖幻象和痛苦的扭曲记忆。它无声地诉说着:你曾被如此深爱过,那份爱真实存在,它或许被掩盖,但从未消失。
现实中的旧物,与幻想中的温暖碎片,在这一刻,跨越了虚与实的边界,完成了第一次无声的呼应。
而那长久停留的目光,是冰封开始融化的第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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