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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长安城再起波澜。不再是先前那般妖气冲天、地动山摇,却更添一层诡异阴森的色彩。三起命案,三位各自领域内堪称国手的老工匠,在完成毕生心血之作的前夕,于各自严防死守的工坊内悄无声息地死去。没有挣扎,没有入侵痕迹,仿佛生命被某种无形之物瞬间抽走,只留下干涸的躯壳和满室未散的惊悸。而他们呕心沥血、即将完成的杰作,则如同人间蒸发,只留下一根绚丽得不像凡间之物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尸体旁,仿佛凶手优雅又嘲讽的名帖。
京兆府衙内,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上次是明火执仗的妖物横行,尚可归咎于“邪教作祟”或“前朝余孽”,而这次,凶手却像一阵风,无孔不入,只留下这根诡异的羽毛和一连串无声的疑问。恐惧源于未知,而精准打击能工巧匠的未知,更让这座以技艺和繁华立足的帝都感到彻骨寒意。
李淳和坠儿站在殓房外,即使隔着门,也能想象出里面的惨状。他们刚检查完第三位受害者——那位乐器大师的工坊回来。
“玉雕吴、绣娘陈、琵琶张……”李淳面色苍白,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这是他极度紧张思考时的习惯,“三位大师,互不相识,居住坊区也不同,技艺领域迥异。共同点是:技艺登峰造极,都在制作堪称代表一生的作品,以及……这根羽毛。”他看向京兆府派来的协助书吏手中托盘里那三根被小心保管的羽毛。羽毛色彩绚烂夺目,流光溢彩,红、金、蓝、绿交织,仿佛将晚霞与极光都凝于一体,美得惊心动魄,也邪得令人胆寒。
坠儿小脸紧绷,之前的兴奋早已被沉重的现实压垮。她努力回忆着细节:“三位大师的工坊我们都看了,门锁完好,窗户紧闭,有的甚至还有弟子在外间守夜,什么都没听到。吴大师的‘昆仑山子’只剩底座,陈大家的‘百里江山绣’卷上空空如也,张大师的‘焦尾寒玉琵琶’连块木料都没留下……就像、就像被那羽毛轻轻一刷,就连东西带魂儿一起刷没了!”
她打了个寒颤,继续道:“我问过他们的家人弟子,三位大师最后那几天都像魔怔了一样,不眠不休,所有心思都扑在那件作品上,嘴里还常念叨些‘完美’、‘极致’、‘通了’之类的话。然后……就这样了。”
“痴迷于技,精气神高度凝聚于即将诞生的作品之中……”李淳沉吟着,目光锐利起来,“凶手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这些凝聚了大师最后心血、即将达到某种‘完美’境界的造物!它不是在盗窃,而是在……收割!收割这些极致技艺凝结的‘魂’!”
这个结论让周围几个听到的衙役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可知这是何种妖物所为?”李淳看向京兆府那位经验最老道的仵作。
老仵作苦笑摇头:“李大人,老夫验尸数十载,各种死法见过不少,但如此诡异的……闻所未闻。体表无伤,内腑无恙,并非中毒,也非术法直接攻击所致。倒像是……像是三魂七魄中的‘精魄’被瞬间攫取抽干,只留一副空壳。至于这羽毛……”他拿起一根,仔细端详,又摇摇头,“非金非木,触之微温,似有灵性,但绝非已知任何禽鸟之羽。府尹大人已请旨去翰林院查《山海经》及诸般异志了,尚未有结果。”
知道了又能怎样?
李淳和坠儿心中同时浮现这个无力的问题。
他们推断出了凶手的作案模式和目标,甚至可能猜到了它的目的——收集极致技艺的“精魄”。但然后呢?如何防范?长安能工巧匠何其之多,谁知道它下一个目标是谁?如何追踪?这妖物来无影去无踪,现场不留丝毫痕迹(除了那根刻意留下的羽毛),如何抓捕?即便找到了,他们一介凡人,如何对抗这种能无声无息取人性命的妖邪?
京兆府派来的捕快们虽然精锐,但面对这种超乎想象的敌人,也只能加强巡逻,叮嘱那些有名气的工匠们注意安全,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的心理安慰。
“要是道长在就好了……”坠儿小声嘟囔,眼里满是期盼和焦虑,“还有绯云姐姐,她到底去哪儿了?”
是啊,绯云去哪儿了?
此刻的绯云,正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域于阗故地。遵循母亲珠娘(或者说,月姬/星奴)临走时的话,她来到了这片黄沙漫卷、古迹斑驳的土地。母亲让她“若累了或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便来此地,她隐隐觉得,这里或许不仅有母亲的踪迹,更可能藏着关于她自身半妖血脉更深层次的秘密,甚至可能与那本《山海关异志》的源头有关。她追寻着极其微弱的感应,深入了一片被称为“众神遗落之墟”的古老沙漠,那里流沙遍布,遗迹诡谲,通讯断绝。长安的纷扰,暂时还传不到她的耳中。
而玄明,此刻正在终南山清虚观后山闭关。上次强行施展“引雷诀”和协助绯云压制妖力的损耗远超预期,他需借助师门灵地彻底修复根基,稳固修为,所以并未随绯云远行。闭关之所与世隔绝,心无旁骛,除非有同门以秘法紧急传讯,否则外界消息难以送达。
两位最强的外援,一时皆无法指望。
李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跟在玄明和绯云身后协助、呐喊的书生县尉,他现在是京兆府倚重的“破案能手”,是无数双恐惧眼睛期盼的对象。他必须独自面对。
“《山海经》……”李淳喃喃自语,眼中闪过决然,“坠儿,我们再去一趟翰林院!就算把《山海经》翻烂,也要找出这妖物的根脚!知其根底,或能找到一丝克制之法!”
接下来的两天,李淳和坠儿几乎住在了翰林院的藏书阁。两人废寝忘食,在一排排散发着陈旧墨香的古籍中苦苦搜寻。坠儿虽识字不多,但记性极好,负责快速浏览插画和简单注释,李淳则埋头于艰深晦涩的正文。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位老翰林的指点下,他们终于在一卷极其冷僻的《山海经·西山经》逸篇注解中,找到了线索!
“其状如雉,文首、白喙、赤足,名曰‘鵸鵌’,其鸣自呼。见则其邑有讹火。”李淳念出原文,眉头紧锁,“状如野鸡,花纹脑袋,白嘴红脚,名叫鵸鵌(qí tú),它的叫声就是自身名字的读音。出现的地方会有怪火……这似乎与本案不符。”
“大人你看注解!”坠儿指着书页下方一行蝇头小楷,“此注:郭璞云,鵸鵌亦名‘窃魂’,善幻形,喜窥人心,尤嗜巧匠精魄。集百工之极诣,可铸‘无形之器’,惑乱人心,颠倒真假。其羽绚烂,乃惑人之媒,亦其食余之渣滓……”
找到了!
李淳心脏狂跳,逐字解读:“鵸鵌,又名‘窃魂’,擅长幻化形态,喜欢窥探人心,尤其嗜好能工巧匠的精魄。它收集百工技艺的极致精华,可以用来铸造一种‘无形之器’,能够迷惑扰乱人心,颠倒真实与虚假。它的羽毛绚烂,是它迷惑人的媒介,也是它吞噬精魄后剩余的……渣滓?”
真相如同冰冷的雪水,浇灌在李淳心头。
原来如此!这妖物鵸鵌,并非为了财物或简单的吞噬,它的目的是收集最极致的“技艺精魄”,去铸造那可怕的“无形之器”!那根美丽的羽毛,既是它的标志,也是它行凶后不屑一顾的残渣!这是一种何等高傲又残忍的妖物!
“无形之器……惑乱人心,颠倒真假……”李淳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一股更大的寒意笼罩了他。这妖物所图绝非小事!
“它能幻形,能窥心,所以才能精准找到那些沉浸于创作巅峰的大师,才能无声无息地突破所有物理防护!”坠儿也明白了,声音发颤,“那我们怎么抓它?它可能变成任何人的样子!甚至可能现在就站在我们旁边!”
知道了真相,反而更加绝望。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能看透人心、千变万化、杀人于无形的敌人。即便他们推断出它下一个目标可能是哪位大师,他们又如何防备?如何识别?如何对抗?
“必须立刻警告所有可能的目标!”李淳霍然起身,“尤其是那些正在创作重要作品的工匠!加强守卫……不,守卫未必有用,必须让他们暂停创作,分散心神,绝不能陷入那种极致的痴迷状态!”
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然而,此举谈何容易?对于那些将一生奉献给技艺的大师而言,创作巅峰状态可遇不可求,强行中断无异于扼杀他们的艺术生命。且长安工匠何其多,如何判断谁才是鵸鵌的下一个目标?消息传出,又会引起多大的恐慌?
京兆府尹听到李淳的汇报和建议后,也是愁眉紧锁,半晌才道:“守仁,你所言或有理。但……兹事体大,若无确凿证据,仅凭古籍推论,本官难以下令让全城工匠停工,此乃动摇百业之举。为今之计,只能密令各位大师加强戒备,增派人手,尤其是……派遣一些胆大心细、或许能洞察妖物幻形之人,贴身保护。”
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显:朝廷无法大规模行动,只能靠你李淳和你那个“机敏”的小丫鬟再多出点力了。
李淳心中苦涩,却也只能领命而出。
知道了又能怎样?知道了,却发现自己更加无力。力量、见识、手段的绝对差距,如同天堑横亘在前。
他和坠儿拿着京兆府的手令,开始奔波于长安各位知名工匠的府邸工坊。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描述妖物的可怕,建议大师们暂时放下手头工作,外出散心。
回应各异。有的大师嗤之以鼻,认为官府危言耸听,打扰他们的灵感和进度;有的将信将疑,加强了工坊守卫,却不愿离开自己视若生命的作品;只有极少数心生恐惧,暂时停工,闭门不出。
效果微乎其微。
而就在他们奔波期间,第四起案子发生了。
这一次,是东市一位专做微雕的牙匠。他在一粒米上刻下了整整一篇《兰亭集序》,在完成最后一笔的瞬间,气绝身亡。那粒微雕米粒消失无踪,只留下一根绚丽的彩羽,落在他未能瞑目的眼前。
消息传来时,李淳和坠儿正在劝说一位金银错大师,闻言如坠冰窟。
他们晚了一步。不,即使他们早到,恐怕也无法阻止。那妖物能窥心,能幻形,寻常守卫和戒备,在它面前形同虚设。
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两人淹没。
是夜,李淳在驿馆房间内,对着摇曳的烛光,一遍遍地看着《山海经》那几行注解,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将书页捏破。坠儿在一旁默默磨墨,小脸上满是疲惫和沮丧。
“大人……我们……我们是不是没办法了?”坠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淳沉默良久,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却燃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不!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他铺开纸笔,奋笔疾书。
“我要给玄明道长写信!以官印加急,通过朝廷驿站系统,直送终南山清虚观!就算道长在闭关,观中总有其他道长,见此急信,定会设法通知他!”李淳的语气急促而坚定,“同时,我会在信中附上这根羽毛!此物既是妖力渣滓,必残留妖气,道长或能凭此感应追踪!”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跨越这千里之遥、将这绝望信息传递给唯一可能解决此事之人的方法了!虽然希望渺茫,但已是绝境中唯一的火光。
“好!好!”坠儿眼睛也亮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这就去准备最好的信鸽……不,用驿马!八百里加急!”
信件和那根精心包裹的羽毛被以万年县尉和京兆府协理官的双重身份,加盖上紧急官印,由最可靠的驿卒带着,星夜兼程,直奔终南山而去。
信送走了。剩下的,便是漫长的、焦灼的等待。
李淳和坠儿不敢松懈,继续徒劳地奔走,试图阻止下一场悲剧的发生。每一刻都如同煎熬,每一次听到敲门声都心惊肉跳,既怕传来新的噩耗,又期盼着是玄明到来的消息。
长安城的天空,仿佛被那绚丽而致命的羽毛阴影所笼罩,压抑得令人窒息。
而在终南山深处,清虚观后山闭关石室外,一名小道童正捧着那封沾满尘土的急信,焦急地等待着里面的回应。石室门上符文微亮,显示闭关正值紧要关头,不容打扰。
小道童急得团团转,看着信上火漆的官印和“十万火急”的字样,最终一跺脚,转身跑向观主清修之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鵸鵌的下一次收割,又在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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