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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旧梦16
随着烛台上的火苗在涌入的寒风中爆了个灯花,端坐于桌案前的人放下手中书卷,抬眼看向那扇微微打开的房门。
三更半夜,居然还会有客来访。
“沈亦陵,自打被认回沈家,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季烛年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冷笑道,“深夜闯进我府上,都不叫人通报一声,意欲何为?”
沈亦陵垂眸看了看案上的两只茶盏,其中一只边缘处沾了些胭脂。他思索片刻,换上了一副笑脸,恭恭敬敬地朝季烛年行了个礼,开口道:“是我来的不巧,扰了大人雅致。不过,您知道姜穗还活着吗吗?”
季烛年并未正眼瞧他:“沈亦陵,她已经死了。那具烧焦的尸体,你是亲眼见过的。”
“可我在幽州亲眼见到了岁岁,只不过她像是失了忆,竟没能认出我是谁。”
“是吗?”季烛年顺手取来干净的茶盏斟满,放在案上朝沈亦陵的方向推去,“那你该烧高香了,她若是记起来你拆了她一根肋骨,不定会怎么报复你。”
沈亦陵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季烛年身边,但他并未饮茶,而是用带了几分威胁的语气问道:“您不怕我把她带回金陵问罪?”
“我跟她非亲非故,你想要她的命,我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私自跑到大齐境外去,不怕我把这事告诉令尊?”
沈亦陵并不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念叨着:“您知道慕容洵吗?慕容殊的儿子,也就是和岁岁有婚约的那位。先前岁岁差点被慕容洵带到金陵,还是我想办法把她半路拦下来的。您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吗?”
“我没兴趣。”
“季大人别那么紧张,不想听也没关系,我不会再害她了,”沈亦陵忽然眯起眼笑了,“岁岁现在不在我手上。我送了她一件去年生辰时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然后放她走了。”
“你大半夜来我家,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差不多吧,”沈亦陵忽然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如果岁岁真的失忆了,我就把她光明正大地带回金陵,该娶她的人是我。如果她记起了往事,恨我一辈子,或者回来找我复仇,都由着她。”
“你想娶她?先让大理寺的人大发慈悲给姜家翻案再说吧。”
“我自有我的办法。”沈亦陵故作神秘道,“对了,我还想求证一件事,听说您和前镇国公府的世子姜昭交情不浅,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
“你都说了是传闻,还用再来问我真假?”
“我爹可不喜欢背信弃义之人,”沈亦陵顿了顿,故意又加了一句,“虽然他自己就是那种人。”
季烛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季某的官位是令尊一手提拔上来的,自然是不会背着他去和姜家交好。”
沈亦陵微微一笑:“那就好,我走了,季大人保重。”
“来人,送客。”季烛年淡淡开口道。
看着沈亦陵被管家送出府门后,季烛年转身回了里屋,将门从里面上了锁。
“他走了,出来吧。”
“这小子倒是挺会挑时间,八成是大半夜故意来堵我的,”花想容推开柜门,绕过屏风走了出来,“您忘记收走我用过的茶杯,他看到后该大概是疑心了。”
“我故意的。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姜昭安插在沅香阁的眼线吧?”
花想容先是一愣,继而很快反应了过来:“您是因为这个,才把我赎出来送到幽州照顾姜姑娘的吗?”
“差不多。”
“您刚才说的也不完全对,”花想容想了想,补充道,“我先被家里人买到金陵,而后才认识了姜公子。至于探查各方消息,是我为了报恩主动提出的,并非他让我干的。真没想到,季大人居然连这事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那他待你,是不是挺好的?”
“是。您也知道沅香阁是什么地方,我能在那里安安稳稳地唱曲谋生,自然少不了姜公子出力帮忙。关于姜姑娘的一些事情,也是闲聊时他偶尔提起,我才知道的。”花想容看着季烛年脸上逐渐僵硬的笑容,打趣他,“怎么,您这是吃醋了?”
“咳咳咳……幽州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来找我是因为这个吧?”季烛年故意咳嗽几下,转移了话题。
花想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想先问问您,为什么要把姜姑娘送到慕容洵身边,她不是不想嫁人吗?”
季烛年轻笑一声,摊手道:“冤枉,她自己跑的。”
“一个被施过酷刑的将死之人,怎么可能瞒天过海从金陵逃到幽州?”
季烛年环顾四周,再次确认门窗已经关紧后,低声对花想容道:“我把岁岁从牢里救出来后藏在家中医治,待她伤好后,就把她送去了我在幽州曾住过的旧宅。”
“可岁岁醒来后逃跑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服用画堂春的后遗症发作了,晕倒摔进了河里,恰巧被路过的慕容洵救了。”
花想容诧异道:“这么说,慕容洵不一定知道她的身份?”
“慕容洵不知道,”季烛年肯定道,“先前他来金陵给皇上送生辰贺礼时,我试探过他了。”
“其实他对姜姑娘也挺好的。“花想容随口感叹道,“我隐约觉得他们俩人应该是互相喜欢,但谁也不肯开口说。”
季烛年叹了口气:“他们二人,注定不会有结果。”
“那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孽缘了吧。听说幽州城破后慕容洵失踪了,大概没能活下去,那我要回幽州再找找姜姑娘吗?只是……”花想容迟疑片刻,“她可能已经离开那里了。”
“不必再去了,随她吧。既然沈亦陵已经发现了岁岁,就断然不会让她再出危险。”
“可……”
季烛年一挑眉,打断了她:“花想容,你觉得姜昭会叛国吗?”
“我不信,而且我觉得您也不会信。姜公子的为人,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花想容摇摇头。
她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深吸一口气,追问道:“沈亦陵先前不是亲手对姜姑娘施了酷刑吗?您为何不怕他再对姜姑娘下手,还觉得他会保护她?”
“沈亦陵当初对姜穗下狠手是为了给沈岳看。但当独自出现在姜穗面前时,他就不会这么做了。”
“为什么?”花想容不解。
“他还期望着自己能和她重新来过。”
“……”花想容最终还是忍住了怒意,没开口再说什么。
这个人,原本是沈岳和沅香楼歌姬的私生子,因为出身低贱,儿时常遭人欺负。后来也不知怎的,竟和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姜穗成了朋友。
姜穗见沈亦陵可怜,总是躲着姜昭去见他,有时还会给他带些自己爱吃的点心或零嘴。
直到姜穗大闹学堂,躲进沅香阁找沈亦陵被揪出来后,姜昭才知道她居然背着自己认识了沈家的私生子。
不过此后姜昭对两人的关系一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自认为沈亦陵是不会和沈家产生什么交集的——毕竟丞相大人对这件事,向来都是避之不及,怎么可能让沈亦陵认祖归宗。
直到姜昭兵败死于长安,姜穗被抓归案。沈亦陵知道后,去找了沈岳,自言有办法让她开口,求沈岳让他亲自去审讯。
为了从姜穗那里套出姜昭叛国的口供,沈亦陵用上了各种酷刑,甚至生生折断她一根肋骨。虽然最终也没能得到出什么确凿的证据,但他却因手段狠毒而大受沈岳赏识,被认回了沈家。
可在这丞相府里,沈亦陵几乎没有存在感。明明年纪要比原来的三公子沈亦轩大不少,他却只能排在最后当老四,因为沈亦轩不愿称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为兄长。
“你先留在金陵帮我打听些消息吧,我给你找了住处,”季烛年又重新为她倒了一杯茶,“等到有人给姜家翻案的那一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再次醒来时,慕容洵什么都看不到了。他艰难地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喃喃道:“归……归云……”
“我在,”归云紧紧握住慕容洵的手,“你的眼睛受伤了,安心睡着,我带你去找陆将军。”
“我爹呢,小遥遥呢?”
死一般的寂静中,慕容洵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太过疲惫,他没有哭喊,只是僵直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走吧,听你的。”许久,慕容洵才再次开了口。
“阿洵,你有事就说,我嗓子哑了,不一定能回应你,但都会照做的。”归云的语速很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慕容洵靠着归云点了点头。他身上伤口疼的厉害,最后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晕过去的。
马车载着两个少年,行驶在郊外僻静的小路上,借着夜色的掩护,奔向了远隔千里的云中。
路上没了归云陪他聊天,慕容洵也懒得开口,在黑暗中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日又一日。因为缺少药物,他身上的伤好得很慢,全靠着归云给他送水喂饭才勉强活着。
这天清晨还未上路时,慕容洵靠在马车后座的角落,等着归云来送饭。
他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
自己似乎能感觉到光线的存在。
慕容洵伸手到脑后,三两下解开那个结,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扯下。多日未曾见光,双眼显然有些不适应,但他终于确定自己是能看到的。
清晨的阳光正透过缝隙照进车中,在他肩侧织出一条浅金色的薄纱。
慕容洵一惊,心里已经猜了个大概。他慌忙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果然,附近生火煮饭的只有一人,却不是归云。慕容洵认得他,燕王府的侍卫行野,虽不在自己手下做事,却和归云交情不错。
“我的归云呢!”慕容洵一时情绪失控,朝着行野大吼起来。
他不争气地红了眼眶,紧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大哭起来。
行野被慕容洵近乎癫狂的模样吓到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地说:“归云哥他……他救您出来的那晚就……就已经不在了……”
“好,好,好,”慕容洵闻言抹了把泪,竟是又笑了起来,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归云,竟狠心把我丢在世间独活,等我到了地府,一定好好治你的罪。”
行野看着眼前之人忽哭忽笑,怕他想不开自尽,于是小声安慰道:“世子,归云哥他还说,您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报仇。”
良久,慕容洵开了口:“继续赶路吧。”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慕容洵知道,以后的路还很长,他还得继续走下去。
他要活下去,要活着把幽州,把属于自己的一切,从段和手中夺回来,给父亲、归云、柳祀遥,还有那些死去的将士们报仇。
这笔账,他总有一天要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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