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途

　　周启悦发现林景逸的白大褂口袋里总装着速溶咖啡时，光伏幕墙的样品正第17次通过抗风测试。风洞实验室的轰鸣声里，她看着他把蓝色包装的咖啡粉倒进保温杯，热水冲下去的瞬间，褐色的漩涡里浮起层白沫——和他第一次在实验室递给她的那杯一模一样。

　　“还在喝这个？”她递过去罐挂耳咖啡，是方锐霆上周在会上发的伴手礼，哥伦比亚豆的香气混着风洞的金属味，“速溶的植脂末对胃不好。”

　　林景逸的手顿在半空，保温杯的盖子没拧紧，热气顺着指缝往外冒。他想起昨夜在实验室，这人趴在桌上改图纸，发梢垂下来扫过咖啡渍斑斑的草稿纸，像只疲倦的小兽。那时他偷偷把自己的胃药放在她手边，现在才发现，她连他爱喝速溶咖啡都记在了心上。

　　“风洞数据出来了。”他转身指着监测屏，试图掩饰耳根的红，“12级风荷载下挠度0.3毫米，比国标还低5%。”屏幕上的波形图抖了抖，像他此刻的心跳，“王富成那边应该能过关了。”

　　周启悦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突然笑出声。风洞的气流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还记得上次赵崇说‘行政部的人懂什么技术’吗？现在他大概在后勤部擦咖啡机呢。”

　　林景逸也笑了，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他想起赵崇被带走那天，孙逸凡哭喊着“是她算计我”，而眼前的女孩只是平静地捡起掉落的假睫毛，动作里没有丝毫得意，只有种尘埃落定的淡然。

　　“对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个银色的小盒子，“上次你说样品盒的轮子坏了，我找后勤部的师傅修好了，还加了个锁扣。”盒子里躺着的样品箱，磨损的边角被打磨光滑，新换的万向轮闪着金属光，“以后带样品跑客户，不用总担心掉东西了。”

　　周启悦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锁扣，突然想起入职第一天，沈梦琪塞给她的速溶咖啡，想起消防通道里父亲那句“把活儿干漂亮”，眼眶猛地一热。这些藏在细节里的善意，像光伏板吸收的微光，攒着攒着就成了照亮前路的能量。
　　沈梦琪抱着新做的胸牌冲进实验室时，差点被地上的电线绊倒。粉色指甲刮过样品架的瞬间，她突然尖叫起来：“周姐！林工！你们快看内网！”

　　公司内网的头条新闻配着张高清照片：周启悦在风洞实验室调试设备，林景逸站在旁边记录数据，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交叠成个模糊的圆。标题格外刺眼——《行政部新人逆袭记：靠技术还是靠关系？》

　　下面的评论已经炸了锅：
　　“听说她能进项目组是因为方总……”
　　“前几天还看见林工替她买早餐，这关系不一般啊”
　　“赵崇被开是不是因为挡了她的路？”

　　周启悦的手指划过屏幕，指甲掐进掌心。最扎眼的那条评论来自匿名账号：“许夫人说的对，没背景的丫头爬得再高也站不稳”——许夫人，方锐霆的母亲，那个只在财经杂志上见过的贵妇人。

　　“这群人有病吧！”沈梦琪气得把胸牌摔在桌上，新做的“项目组专员”字样被磕出个缺口，“上周是谁在茶水间求周姐教做数据报表？现在倒说起风凉话了！”

　　林景逸突然关掉页面，鼠标在桌面上划出道冷光：“别理他们。”他点开服务器后台，调出那条匿名评论的IP地址，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这是财务部老陈的账号，他侄女上周竞聘项目组助理被刷了。”

　　周启悦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方锐霆办公室的茶。那人泡的大红袍总带着点炭火的沉稳，不像林景逸的速溶咖啡，甜得直戳心窝，却都在最需要的时候，递过来恰到好处的温度。

　　“对了周姐，”沈梦琪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个信封，“这是王富成工地送来的测试报告，说光伏板的颜色比预期的好看，他们董事长让秘书多付了两万测试费，说是‘惊喜红包’。”

　　信封里的支票飘落在桌上，数字“20000”旁边，王富成的签名龙飞凤舞，像只展翅的鹰。周启悦突然笑了，把支票推给沈梦琪：“去给项目组订下午茶，要最贵的那种。”

　　风洞实验室的轰鸣声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测试报告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极了那些藏在流言蜚语里的、忽明忽暗的希望。
　　傍晚的研发部露台飘着烤串的香味。部门团建的烟火气里，周启悦抱着罐可乐靠在栏杆上，看楼下的车水马龙。林景逸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两串烤鸡翅，油脂滴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王富成的楼盘确定用浅灰色了。”他把鸡翅递给她，签子被砂纸磨得光滑，“设计院的人说，这颜色比他们原来的玻璃幕墙还显档次。”

　　周启悦咬了口鸡翅，孜然的香味在舌尖炸开。她想起王富成的秘书偷偷告诉她，董事长在工地盯着安装了一下午，还拍了视频发家族群，配文“看咱这节能环保的新楼盘”——那个上周还在会议室摔图纸的老头，此刻倒像个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刘淑珍那边的合同也签了。”她望着远处的霓虹，“她说下次有新项目，直接找我们，不用走招投标。”风掀起她的发梢，扫过耳后的红痣，像片调皮的羽毛。

　　林景逸的目光落在那粒红痣上，突然想起在实验室用紫外线灯照光伏胶时，这颗痣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粉，像块没激活的光伏板。他喉结动了动，突然说：“我知道你可能对方总有意思。”

　　周启悦的可乐罐差点脱手。夜风带着露台的炭火味扑在脸上，烫得她耳朵发红。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上次在审计部，你明明可以把孙逸凡的所有错处都捅出来，却只说了样品调换的事——你在方案里留着她需要的基础数据时，我就知道，你和那些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不一样。”

　　远处的写字楼亮起灯火，像片倒悬的星空。周启悦看着他镜片后认真的眼睛，突然想起他放在她桌上的减震支架图纸，想起他修不好的样品箱轮子，想起他白大褂口袋里永远装着的速溶咖啡——这些细碎的瞬间，像光伏板吸收的光子，悄无声息地完成着能量转换。

　　“谢谢你，林景逸。”她的声音很轻，却足够被风送进他耳朵，“但我对方总的感觉……确实不一样。”

　　林景逸突然笑了，镜片反射着远处的霓虹：“我知道了。”他把手里的鸡翅骨扔进垃圾桶，金属碰撞声在夜里格外清透，“那以后，我们还是战友。”

　　风突然变大了，卷着烤串的香味掠过露台。周启悦望着林景逸转身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白大褂的后襟沾着点蓝色的光伏胶——是早上调试样品时蹭上的，和她袖口的那点一模一样。
　　方锐霆在地下车库等了十七分钟，才看见周启悦从电梯里走出来。她的发梢还沾着点夜风的凉意，手里攥着串没吃完的烤鱿鱼，塑料袋被手指捏出褶皱。

　　“上车。”他降下副驾车窗，空调风带着股淡淡的雪松味，是她上次在会上说喜欢的香型，“送你回家。”

　　周启悦拉开车门时，看见副驾放着本《光伏建筑一体化施工规范》，扉页的笔记是方锐霆的字迹，在“隐框幕墙安装”那页折了个角，旁边标着行小字：“王富成工地的预埋件位置需调整，已让张秘书协调”。

　　“内网的评论我让技术部删了。”他发动车子，引擎声很轻，“许雅琴那边……你别放在心上。”

　　周启悦捏着烤鱿鱼的手指紧了紧。许雅琴——那个在贵妇聚会上说她“没背景”的前董事长夫人，此刻或许正坐在能俯瞰整个城市的餐厅里，用银叉挑着鱼子酱，讨论着哪个名媛更配得上她的儿子。

　　“我不在乎。”她突然说，窗外的霓虹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我爸年轻时在工地扛钢筋，别人说他这辈子就是个苦力，他却靠攒下的钱供我读了名校。”她转头看着方锐霆，眼睛亮得像风洞实验室的监测屏，“现在我能让王富成这种人认可我的方案，就证明我爸说的对——努力比出身更重要。”

　　方锐霆的车突然在路口停下，红灯的光晕里，他看着她被烤鱿鱼油蹭亮的指尖，突然想起她提交的第一份方案，封面那片被咖啡渍弄脏的地方，她用修正液补了很久，却依然能看出不平整的痕迹。那时他就觉得，这个女孩像块被风沙打磨过的光伏板，虽有瑕疵，却比任何光滑的玻璃都更能吸收阳光。

　　“下周去设计院开会，我陪你。”绿灯亮起时，他轻声说，“王富成也会去。”

　　周启悦咬了口烤鱿鱼，辣酱的味道在舌尖漫开时，突然发现车后座放着个保温袋，里面是杯还热着的红糖姜茶——她下午在项目组说过句“好像有点着凉”，原来他记在了心上。

　　车子驶过风洞实验室楼下时，周启悦看见林景逸的身影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她落在露台上的文件夹。夜风掀起他的白大褂，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口袋里露出半截蓝色的速溶咖啡包装袋，在路灯下闪着微弱的光。

　　她突然想起刚才在露台上，林景逸说“以后还是战友”时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失落，只有种坦荡的释然，像光伏板完成能量转换后，坦然释放的电流。

　　保温袋里的姜茶渐渐暖了手心，周启悦望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突然觉得这条布满荆棘的路，其实早被许多双看不见的手，悄悄铺了层温柔的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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