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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的刺骨回响
腊月的江州,寒意在黄昏时分便早早攫住了一切,仿佛一只无形的、冰冷而巨大的手。凛冽的北风在狭窄的居民楼缝隙间恣意穿梭,发出尖利而连绵不绝的嘶鸣,如同钝刀切割着裸露的钢筋与枯木。它卷起地上积聚的暗灰色冰粒子,裹挟着细小的、早已干枯发脆的悬铃木叶碎屑,猛烈地抽打在建筑物冰冷的墙面上,发出密集而令人焦躁的沙沙声。天穹压得很低,浑浊的青灰色中透着一抹令人心悸的、病态的铁锈红,沉重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楼房顶上。
沈柠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将脸颊更深地埋进围巾粗糙的毛线纹理里,每一次艰难的吸气,冰冷的空气都如同微小的冰渣,狠狠摩擦着鼻腔内膜,留下刺痛。她加快脚步,和林哲远并肩顶着风,匆匆拐入通向顾教授那座“思想迷宫”的最后一段小巷。脚下的积雪被踩实,又覆盖上新落下的冰粒,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
距离那个发生在顾教授书房的、如同真空般沉默又沉重的夜晚,已经过去了两天。那封散发着刺骨虚无的深蓝色信笺带给她的形而上学眩晕,并未完全散去,只是在连日应对模拟考和期末复习的机械忙碌中被暂时压抑,化作一种深埋在意识底层、沉甸甸的冰冷背景杂音。她需要一个答案,即使是一个来自权威的、冰冷的训斥,也好过那道冰冷紧闭的门扉和那四句指向深渊的诘问带来的无底坠落感。
巷子尽头,那栋熟悉的、略显破败的红砖楼在愈发浓重的暮色和风中摇曳的飞雪中显出模糊的轮廓。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暴烈的嘶吼声如同滚雷,骤然撕裂了巷子里呼啸的风声,狠狠地撞在冻僵的空气和冰冷的砖墙上!
“——老顾!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声音粗粞、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狂怒和浓得化不开的、被酒精或者别的什么腌渍过的浑浊。完全陌生的音色,不属于任何一个沈柠听过或想象过的声音。它野蛮地、粗暴地侵入这片本就令人窒息的空间。
沈柠的身体猛地僵在巷口,寒意不再是来自体表的风雪,而是瞬间从脊椎骨缝里爆炸开来的尖锐冰刺。她身边的林哲远脚步也是一顿,瞬间警觉,清冷的眼神骤然锁向声音来源——顾教授家楼下那道昏暗的门洞。
没有灯光透出来。只有那道薄薄的、深绿色的老式铁皮门板在风中剧烈地震颤着,里面隐约传来沉重的拍门声——“砰砰!砰砰砰!”——那力道之大,仿佛整个门框都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积雪被震落少许。
“顾明德!你这老东西!开门!!你以为躲起来就算完了?!开门!!!” 声音更大、更疯狂,充满了撕裂一切的歇斯底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
沈柠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几乎停止跳动。恐惧像冰冷的毒液,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颤抖地抓住了林哲远的手臂外套下冰冷的布料,抓得很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像濒死般惨白。林哲远没有动,也没有试图挣脱,只是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锐利如刀锋,像一只在风雪中嗅到危险气息的狼。他没有犹豫,手腕一翻,反而紧紧扣住了沈柠冰凉的手腕,将她更稳妥地拉向身后,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道无声的保护屏障。他的目光迅速扫视周围——巷子深处一个堆放着废弃蜂窝煤和破旧冰柜的昏暗角落暂时提供了遮蔽。他拉着沈柠,无声而迅疾地闪了进去。冰凉的、带着污渍的铁皮冰柜和冻得梆硬的煤块紧贴着他们的后背,刺骨的冷意透过厚重的冬衣渗入皮肤。
他们紧紧贴着冰冷坚硬的障碍物,屏住呼吸。只有巷中风雪的呜咽和被更猛烈拍击的门板声交杂。
里面顾教授的声音似乎终于有了回应,隔着门板,微弱、冰冷,带着一种强压住的、濒临极限的疲惫,像紧绷到极致几欲断裂的弓弦:
“……你走。不要在这里……闹。” 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
“闹?!”门外的男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嗤笑,随即笑声转为更加暴戾的狂吼,每一个字都淬着血和毒:“我闹?!顾明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这张脸!再看看你自己!我们谁更像鬼?!是!我是疯了!我他妈十年前就疯了!被你!被你们!活活逼疯的!!”
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如同失控的引擎在崩溃边缘狂啸:
“…当年那场车祸……那场车祸!!”—— 这几个字带着血腥味,如同冰冷的斧头猝然劈开冰冷的空气,狠狠砸在沈柠和林哲远的耳膜上!沈柠猛地一颤,扣住林哲远手臂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外套纤维里。“…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那该死的固执!那偏执狂一样的想法!…她就不会赶在那个时候回来!…就不会在那条该死的路上!!”
男人像是被巨大的悲怆噎住,话语破碎,只剩下粗重的、野兽般的喘息,伴随着门外铁皮剧烈地震颤声。
“她……她是为了什么?!为了你那堆永远也堆不完、没人想看的破书吗?为了你这个把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血……都当成废纸一样踩在脚下、甚至踩进泥里的冷血父亲吗?!啊?!!”
“砰!”—— 这次不是拳头击门,更像是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皮上发出沉闷绝望的回响。
然后,是一种仿佛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的、混合着绝望、怨毒和无尽悔恨的嘶声控诉:
“……你的固执!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
死寂。如同死亡本身降临般的死寂。
只有巷外的寒风,发出越发凄厉尖刻的呼啸。
“思想迷宫”那道深绿色的薄薄门板,成了隔绝生死、隔绝真相、隔绝一个男人所有毁灭性痛苦的脆弱屏障。门内,顾教授似乎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信息碎片如同冰雹混着滚烫的烙铁,毫无预兆地、残暴地击打在两个藏匿于角落的少年心头。每一块碎片都带着锋利冰冷的棱角和灼人血肉的热度。“车祸”、“固执”、“赶回来”、“害死她”……像散落的、淬毒的子弹,呼啸着划破他们构建的关于顾教授、关于那个书房、关于那些优雅神秘的信笺的所有认知图谱,留下焦黑冒烟的弹孔。
沈柠的身体完全僵住,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这些碎片带来的惊骇和痛楚烧得滚烫。她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无法消化的信息而瞪得巨大,瞳孔深处是无法置信的震颤和某种根基被炸毁般的空洞。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感觉自己和身后那个堆满垃圾的冰冷角落融为一体,被无情地钉在这残酷的真相前供人展览。
就在她因过度的冲击而陷入短暂麻痹的同时——
“哐啷——!!!”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玻璃心脏爆裂的脆响猛然炸开!
声音来自顾教授书房的方向!二楼!
一道人影——属于那个失控咆哮的男人——仿佛被那声破碎的巨响惊醒,或者被什么东西猛地驱赶,踉踉跄跄地倒退着,跌跌撞撞地从那道门洞里倒撞了出来!
男人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和飞舞的雪片中摇晃、模糊。他那件沾满污渍和疑似呕吐物的深色外套,衣襟凌乱地敞开着。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指向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挥舞了一下,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上,肌肉在扭曲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他像一头被无形的力量抛出的沉重麻袋,转身,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着尖刀,踉跄着冲入巷口呼啸的风雪之中,背影迅速被浓重的灰白和飞旋的雪花吞没,像一幅被橡皮粗暴擦去的丑陋涂鸦。
巷子里只剩下风声,和顾教授楼下那道重新紧闭上的、死一般沉寂的深绿色铁门。
破碎的玻璃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回荡,如同一个冰冷的句点,也像一个残酷宣告的开始。
沈柠猛地从冻结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呛得她猛烈咳嗽,眼中控制不住地涌上生理性的泪水。她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脚踝却不知被什么绊住——低头,寒风卷起的杂物中,几张被风从巷子深处二楼方向刮落下来、边缘不规则、触手冰凉的东西落在污脏的雪地上。
几张撕碎的相纸碎片。
其中最大的一块,泛黄褪色。碎片上,一个女人略显僵硬的侧影被定格在某个旧式的窗框背景前。她的腰腹处隆起的曲线清晰可见——那明显是怀孕的征兆。女人穿着样式朴素的旧衣,双手交叠在隆起的腹部上。然而,她的脸……碎片刚刚停留在下巴处,只有一小半唇线微微上扬,弧度轻浅,却带着一种无法复刻的温柔暖意。
碎片的边缘,撕裂处显得粗暴而决绝,仿佛饱含怨恨与痛苦。
刺骨的寒意伴随着一种尖锐的、被窥破隐秘的惊悸攫住了沈柠的呼吸。她僵在原地,视线死死钉在那残存的温暖曲线和冰冷的撕裂边缘上。林哲远也看到了。他比沈柠更快一步,果断地蹲下身,伸出没有被沈柠紧抓的右手。指尖在触及那冰冷相纸边缘的刹那,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雪地上混杂着砂砾和脏污,一块细小的、尖锐的深色玻璃碎片粘附在相纸的角落里,锋利的边缘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危险的光。林哲远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指腹毫不犹豫地擦过那尖利的边缘,一道细锐的刺痛感传来,一小抹极细的血线在他苍白的指尖迅速渗出、洇开。他像感觉不到疼痛,迅速捏起那几张残破的碎片,连同那块深色的、可能来自楼上那声碎裂巨响的玻璃碎渣,一并握进冰冷的掌心,紧紧攥住。
相纸碎片被他捏住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鲜血腥甜和纸质霉味的微弱气息钻入沈柠的鼻腔。她胃里一阵翻搅。
林哲远迅速起身,用身体挡住沈柠和巷子更深处可能投来的视线。他的脸色在昏暗风雪中显得前所未有的严峻,下颌绷紧,原本如清潭般平静的眼眸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惊涛——是震惊,是冰冷的分析,更是在碎片信息中拼凑那条通往绝对禁忌、通往顾教授黑暗深渊真相的路径时所感到的沉重肃杀。
他攥紧那片带着血痕的相纸碎片,另一只手依然没有松开沈柠冰凉僵硬的手腕。风雪卷着更大的雪片和刚才那男人留下的、如同实质阴影般的巨大谜团扑面而来。楼上,那扇曾经投射过哲理之光的窗户黑洞洞的,只留下寒风中某种无声碎裂的、锐利的回响。林哲远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那力道不再是单纯的保护,更像是在无边黑暗的风雪中,徒劳而又坚定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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