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拍落可乐的“啪”一声、瓶身撞墙再回弹在地板的两声“咚——咚——”响，依次在楼梯间的狭小空间扩散、反射、回荡，致使声音更加清晰、延长。

　　周呈楷显然没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蒙空雨突然浑身紧绷且颤抖得厉害，呼吸出奇急促，便下意识地搂紧她，询问她怎么了，哪里有不舒服。

　　他的声音罕见的不太淡定，试问谁亲眼看着恋人毫无征兆地情绪大拐弯，还可以淡然处之？

　　蒙空雨对他的关怀充耳未闻，只顾着死死盯着可怜兮兮地躺在地板的可乐瓶。

　　可乐遭遇这一番变故，瓶壁内侧已然附着大量微小气泡，瓶身指定也是硬邦邦的，倘若这时候拧开瓶盖，不用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可乐喷涌而出，一切的一切，通通免不了遭殃，手上、衣物、地板，沾满发黏发腻的糖水，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蒙空雨不敢再往下细想，第一反应是一定要焊死瓶盖，绝对不能拧开。

　　周呈楷还在反复问她有没有事，将她整个人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她终于回过神来，惨淡地扯出一个笑脸，对他说：“我就在你跟前，能有什么事呀？”

　　周呈楷疑心她还在逞强，再将她看了一遍，才稍稍放心一些，只不过还是奇怪道：“怎么突然这样，给我吓了一大跳。”

　　“有什么好担心的。”她的声音冷静到有些淡漠。

　　蒙空雨踢了一脚可乐，它滚到墙根底下，又往这边滚回来，蒙空雨再补了一脚力道较轻的，这回就停在墙根，没再滚回来。

　　“只不过，”蒙空雨坚决道，“以后不要喝可乐了，绝对不能喝可乐。”

　　她瞥见周呈楷的神情怪异，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夸张了，找补道：“不是都说，可乐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尤其是会影响……”

　　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故意停下不说透，再笑一下，说一句：“我说着玩的，不过碳酸饮料确实有很多坏处，尽量戒掉吧。”

　　一瓶普通的碳酸饮料，哪怕对身体再不好，也不至于像面对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周呈楷不觉得奇怪是不可能的。

　　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他能够联想到可能的原因，就只有在一起三年时间，她都不愿意多说起的家庭。

　　可到底是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才能让光是她看见可乐，应激成这个样子？

　　“你能抱抱我吗？”

　　蒙空雨微微颤抖的央求打断了他的思绪。这种类似的要求，他已经再熟悉不过，不必多做反应，手上像是触发自动装置，将她搂入怀中。

　　蒙空雨却嫌不够，捂在他衣服上的声音闷闷的，说：“再抱紧一点。”

　　他将双臂稍微收紧。

　　“再紧一点。”

　　他照做，将胳膊再收紧。

　　“再紧些。”

　　周呈楷动作顿了一顿，反倒是松了全部力道，两只手把住空雨的肩膀，想将她拉出来瞧一瞧。

　　蒙空雨猛地环上他的肩膀，埋头往他怀里一个劲儿地钻，固执地将她的身体紧贴在他的身体上，这架势像是要整个嵌进去，密不透风地锢进他的躯体里，直至她彻底透不过气，才肯罢休。

　　只是这样还不够。

　　远远不够。

　　“吻我。”

　　蒙空雨再次提要求：“吻我。”

　　人生初次的恋爱，周呈楷一开始也会有些担忧，不确定他爱她的方式，是否能够令她感受到爱意的存在。他的担忧很快消散，蒙空雨懂得在这段关系里提出需求，总是告诉他要怎么对待她、爱她，基本上有什么就说什么，在一起三年，几乎不曾有过矛盾或冷战。周呈楷见识过相爱的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一直相信自己也一定会是极少数幸运儿中的一份子，可以获得世界上难能可贵的真爱，蒙空雨来到他身边，让他的希望得以实现。

　　可是，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有些困惑。

　　久违的奇怪感再次浮出来，与三年前的情窦初开带来的奇怪的感觉并不相同。更加模糊，难以捉摸。

　　“能不能……”

　　蒙空雨声音哽咽，像在极力抑制着什么。

　　周呈楷还是无法忽视她的要求，将她的脸从颈窝里捧出来，诧异于那咬得泛白、发颤的下唇。

　　她在他面前情绪失控成这样，还是三年以来的头一次。

　　周呈楷以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滑向嘴唇，她才放松，渗出一点儿血珠，快速扩散，晕染出鲜红欲滴的唇色。

　　蒙空雨的双眼水润清透，下眼睑微微泛红，近距离地凝视他。

　　“吻我。”她慢慢将眼睛闭上。

　　周呈楷像被蛊惑，缓缓向她靠近，嘴唇贴上嘴唇的一刻，也同时阖上双眼，珍重地吮吻她温润的唇/舌。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闭上眼沉溺于亲吻时，蒙空雨悄然睁开一条缝儿，细细地勘察他的表情神态。

　　他抛去一切杂念，全情投入与她的亲密，处处净是柔情蜜意，而她却并不满意这种从始至终都只是如蜻蜓点水般的轻柔，不足以驱散她的阴霾。

　　能让铅灰的云层散开，只能是有能力连根拔起棵棵大树的狂风大作，搭配上砸在地面就是一个凹坑的倾盆暴雨，只有这种毁灭一切的程度，才能让她的世界重新雨过天晴、艳阳高照。

　　她主动伸去他的领地一通翻搅，没有什么章法和技术可言，但极具侵略性质，不顾周呈楷因惊讶而明显的停顿僵硬，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另外，手也不肯安生，从他的衣服下摆溜进去，径直抚摸光滑平整、线条流畅、纹理清晰，又不会过于坚硬的薄薄的肌理，感受他的皮肤因她而激起的轻微的颤动。

　　直到他适应她的疯狂，开始以同样的激情来回应她，便主动将他卷过来，期待掀起毁天灭地的风暴。

　　没持续多久，便彻底停歇。

　　蒙空雨睁开眼睛看他，满是疑惑不解，无声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停。

　　周呈楷用额头抵在她的额头，嗓音有些哑，低声问：“你究竟怎么了？”

　　“其实是有点不高兴。”蒙空雨像是终于愿意对他释放情绪，低落地说。

　　“怎么不高兴呀？”

　　“这星期都没怎么见面。”

　　“我们这段时间都忙，事情全堆在这周了。”

　　“嗯，”蒙空雨声音闷闷的，“所以我有点想你，只有一点点。”她刻意强调了想念的程度，让这程度变得不靠谱起来。

　　然而热恋中的人，总会倾向往好的方面去脑补。

　　虽然内心持续着一股奇怪的感觉，但听见她这样说，周呈楷却又升腾起一种可耻的满足。他很清楚地感知到，蒙空雨此刻的情绪不对劲，她是有未曾向他展露的秘密，在一起三年他一直是心知肚明的，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相爱，她情绪不佳时，想依偎的人是他，她需要他，这就让他无比幸福。

　　至于秘密，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原封不动地拿给他看。周呈楷愿意等她慢慢打开心扉，完完全全地接纳他。他有这个信心。

　　“我可不止一点，”周呈楷依旧抵着她的额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那是无法轻易衡量的重量。”

　　“我想知道。”

　　“那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毫无保留地传达。”

　　蒙空雨突然偏开脑袋向四面扫了扫，再看向他时眼里多了一丝俏皮的狡黠，和期待。

　　“这里是顶楼的楼梯间，不会有人上来的。”

　　说完这话，蒙空雨自己先笑了：“怎么好像在偷偷摸摸做什么见不得人的……”

　　后面的话被堵住，成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周呈楷原原本本地学会了蒙空雨刚才示范的吻技，放肆地搅弄风云，逼得她不断往后仰，由他扶着后脑勺，抵在墙面承受他的汹涌。

　　蒙空雨只愣了一瞬，便故技重施，手从衣服下摆探进去，他的腹部皮肤紧缩了一下，亲吻的力道便再重一些。

　　侧边的窗户吹进来一股风，呼呼的风声近在咫尺，从他们之间穿行、游荡，却没有带来一丝清凉，反而更加燥热难耐。

　　每次亲吻过后，周呈楷都习惯抵着她额头，彼此交换凌乱的呼吸，以及微微迷离的眼神，轻轻摩挲红得异常的嘴唇。然后再扶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顺顺气息，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又一吻。

　　蒙空雨伸出右手，去找他的手，五根手指轻松地插进他的指缝间，严丝合缝地握在一起。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时间观念在这里不复存在。

　　“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待在一起吗？”蒙空雨

　　“当然，”周呈楷柔声保证，“期末我们都忙，等过了这几天，我们又可以多一点时间待在一起了。”

　　她在他怀里摇头：“不够。”

　　“这次我会陪着你一起去旅游。”

　　“不够。”

　　不论周呈楷怎样说，她都不停摇头说不够。

　　看起来，她是那么贪婪又急切地想要保留与他互相依偎的安定。

　　“你一直都要在我身边。”

　　蒙空雨没有用询问的口气，是近乎偏执地规定，哪怕周呈楷肯定会温和地包容她的全部要求，不论是怎样对待她、爱她，还是永远要在她身边，一切关于她的要求，他心甘情愿地全部接受。

　　他们打算租一间房子，大热天的，顶着大太阳前前后后跑了好几天去看房，也没敲定。

　　太阳下了山，气温也没降下去，烤了一整天的大地反上来的暑气蒸得人湿淋淋、软绵绵的，蒙空雨跑了一天，早没了力气，小腿后面和脚心有一种撕扯的痛，每走一步都像化成人形的人鱼公主，如同走在刀片上，痛得要命。

　　周呈楷说要背她回去，她也不客气，直接爬上他的背脊，放松全身力气，像个没长骨头的人一样趴在他背上。

　　周呈楷丝毫不见累，明明同样走了一天，现在背着她也完全不见疲惫，脚步依旧稳健。

　　蒙空雨休息了一会儿，精力恢复，突然玩心大发，故意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问“猜猜我是谁”。

　　周呈楷却不配合她玩猜谜游戏，而是故意装作跌跌撞撞辨不清方向，嘴上焦急地说：“再不放开，我们可要一起摔进绿化带里了。”

　　“你跟我一起摔，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算是知道了，”周呈楷笑声爽朗，很开怀的声音，“你什么事情都要跟我一起，是彻底离不开我了。”

　　“是啊。”蒙空雨轻声在他耳边低喃，“我们要一起，跌进去。”

　　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会的，”周呈楷不再假装歪七扭八地走路，一步一步又走得稳当而踏实，背上的她感受不到一点儿下落和晃荡，“我不会让我们摔倒的，哪怕真摔倒了，我也在你下面垫着，至少你不会有事的。”

　　蒙空雨脑中的无底洞突然触了底，居然是厚实软绵的保护垫，稳稳地接住了她，而不是让她摔得血肉模糊。

　　她揭开蒙住他双眼的手，牢牢锁住他的脖颈，将这安全感进一步加固。

　　此刻她与周呈楷之间没有激情四射的氛围，这种平静地相处，她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闻到他的气味，听见他的声音，看清他的面庞。

　　他在渡给她炽热的温度，皮肤却是微微凉的，有一点点薄汗带来的湿意；衣服上洗涤液的清香能大致盖过热了一整天的轻微气味，依旧是清爽舒适的味道；他的声音是很有特色的慵懒，低沉中带一点儿沙哑，又不失清朗的少年气息；他的面庞干净，五官柔和，没有棱角分明的锐气，尤其是那双眼睛，与他整个人的气质如出一辙的清澈温和。

　　他在她的五感中变得具体，不再朦胧。

　　她也记住了他的姓名。

　　“周呈楷。”她轻声喊他的名字。

　　“嗯？”

　　“周呈楷。”

　　“嗯？”

　　“周呈楷。”

　　她一遍一遍重复喊他的名字，又不往下说话，周呈楷偏过头看她，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便轻轻蹭了蹭，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叫叫你。”

　　“只是这样？”

　　“不然还能有什么呢。”

　　周呈楷继续背着她往前走，声音里透着高兴：“还以为你又舍不得和我分开。”

　　“周呈楷，”她又喊他，“我们本来就不会分开。”

　　“当然不会分开。”

　　“你说的要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很快就能租到满意的房子，放心。”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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