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光飞

　　程明明轻放下最后一根用去大半的白色粉笔，拍了拍手，讲台上白灰如落雪。她双手撑着铁质讲桌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温柔的网将讲台下二十六张稚嫩但认真的脸庞笼入记忆。

　　教室静极了，只有窗外的鸟叫声。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比平时更柔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
　　“大概……十六七年前的这个时候，”她顿了顿，抬眼仿佛穿越了时空的薄雾，“在另一个省份，另一座城市的某个大学教室里，我也和你们一样，坐在下面，身边也是一群像你们这样年轻、充满好奇，也时常被数学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同龄人。”

　　她嘴角牵起一抹过来人共情的笑，“学数学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即使我大学自己选择了这个专业，一路走到今天站在这讲台上，我也必须诚实地说，它在未来会让你们继续痛苦。”
　　“那种面对难题时的茫然无措，那种百思不得其解的挫败感，那种仿佛走入迷宫的窒息……这些感觉，会不断在你们未来的人生上演。”

　　“但是，”这个转折词她念得格外清晰有力，“我从未后悔过选择它，我可以站在天地间诚实地说，我喜欢数学，我热爱它。”
　　“这份热爱，并非因为我会写数学题，我考得很高。恰恰相反，我喜欢它带来的挑战、它的逻辑严谨，以及最终当你翻过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时，那无与伦比的、豁然开朗的狂喜和成就感。”

　　程明明声音微微提高，居然让徐倾砚觉得这些话语带着一种饱经沧桑洞悉一切的诚然：“孩子们，在任何一件你真心想要做成的事情上取得哪怕一点小小的成就，痛苦就是你必经的过程。”
　　“这个过程绝不是惩罚，而是攀登高峰不可避免的磨砺。几千年前铁匠锻造利剑时，这个规律就已被世人所知晓。”
　　“我们把这个直面痛苦、不弃挣扎、不息坚持、继续前行，最终收获喜悦的完整历程称为热爱。”

　　程明明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孔，带着虔诚的欣赏与珍视，仿佛要将每一个孩子都镌刻在记忆深处。怅然道，“今日一别，山高水长。或许我们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数学这条路来者络绎不绝，从不缺少天才与苦行者。它的前路是永无止境的，哪怕地球爆炸都不见得会到头，你们的勇气也是。”

　　她拿起手边的试卷，厚厚的一沓是这个夏天所有人都写过的，“不论未来身处人生的何种时刻，都希望你们不会忘记这个夏天的初心——面对未知时的勇气、追求真理的纯粹、即使苦闷也不放弃的执着。”

　　程明明的视线回到这些年轻、充满可能的身影上，声音充满力量：“窗外世界纷扰灿烂，你执笔之心清净如泉。”
　　她站直了，脸上的微笑饱含一位师者的祝福与期盼：“祝福各位，愿你们通过高联，愿你们越走越远。”

　　培训结束了，大家都在收拾书桌。
　　徐倾砚好奇地问谭皓文，他的父母是不是数学也很好。
　　谭皓文倒是点点头说爸爸是清华大学的数学本硕，博士在MIT，妈妈也是这样的经历不过是化学。
　　“嗯，合理了。”尚存希在一边重重点头。
　　“嗯，赞同。”曲芷在一边应和。

　　“真好啊，我爸妈就是果农，种苹果的……”常颖在一边挠挠头，似乎觉得这所有的人里她的家世提起来很突兀。
　　“叔叔阿姨真厉害！种的苹果那么红那么甜！你忘了我说我以后要经常在你家定苹果呢。”尚存希冲她竖起大拇指。
　　“我也要我也要。”谭皓文挤进来激动地拿出纸笔，“你也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呗。”
　　两人倒把常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这个电话。你们喜欢就好！我给你们包邮！”
　　“算我一个！”徐倾砚也凑过去。
　　已经没有位置给曲芷挤了，她在三人外面急得跺脚，“我也爱吃小颖家的苹果，我也要！”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还在认真看书，都在和身边的同学联络社交。
　　“徐同学。”谭皓文在徐倾砚身边的空位置坐下，“我能认识你吗？”
　　“不是已经认识了吗？”徐倾砚头都没抬继续往书包里装资料。

　　谭皓文递上来的纸笔让徐倾砚有一瞬间的不解，但她还是礼貌地接过。
　　“麻烦你把手机号写在这里。”谭皓文淡淡笑着，“其他的社交账号也可以写。”
　　徐倾砚很快写下手机号递给他，“搜手机号就可以找到社交账号。”

　　“我要告诉你那个‘热爱先生’。”尚存希在徐倾砚身后幽幽说道。
　　听到‘热爱先生’徐倾砚恍惚了一下很快恢复，“天才同学好像没有那个意思吧，你们就开始拿我开玩笑了。”
　　“其实，我是因为有想要和你能继续发展的意图才问你要联系方式的。”
　　徐倾砚震惊地看向说出此话的谭皓文。
　　他竟然微微低下头有些害羞！

　　“看吧看吧！你这下栽了吧！承认吧徐倾砚，你每次考试争第二名就是想引起人家的注意！”尚存希尖叫一声拍了几下徐倾砚的后背，身边几个女生也在起哄。

　　谭皓文确实各方面都不错，但是这话说得也太突然了吧？！并且她对他真的毫无那方面的感觉，甚至还在讨厌两人初次搭话的不愉快。

　　徐倾砚脸上的笑变淡了些，“现在还是高中，我以学习为主，说其他的有些过早了。”
　　“我们可以周末有时间探讨数学，可以一起学习，我觉得这并不会影响你的学习进度……”沉稳的天才急急向徐倾砚表达心里想说的话。

　　“拉扯是吧？徐姐你想不想发展快告诉人家。”旁边的尚存希撑着头一脸坏笑。
　　“其实尚存希真的很漂亮。”突如其来的一句除了愣住的尚存希，其他两个女孩也放声大笑。
　　“拜托徐倾砚！你别乱搞我！”尚存希整个人的肤色都变红了，羞恼地抓着徐倾砚一顿摇晃。

　　徐倾砚只得说自己是开玩笑的来求饶，稳下来后她清了清嗓子对谭皓文说：“如果是讨论学习当然可以。如果是其他方面，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好感。我们可以做朋友，如果你觉得不可以，那就希望你在数学竞赛的路上越走越远。”
　　“你是有喜欢的男生了吗？”谭皓文并没有被拒绝的尴尬，仍然笑着。
　　上次聊过之后他真的很欣赏徐倾砚，所以才会有这些行动。

　　有吗？
　　徐倾砚好像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她不觉得学校有谁吸引她。
　　正准备摇头，尚存希又插话了，“不是有那个‘热爱先生’吗？我上次可都听到了！”
　　徐倾砚无语，幸好余庭森不知道。不然又要跳起来炸毛了。

　　“你是在汉莱中学吗？”尚存希突然在徐倾砚耳边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徐倾砚点头。
　　“那你很快要再见到我了，我转学到了这个学校。”
　　“什么？！”徐倾砚惊讶地差点没拿稳书包。

　　“这么惊讶干什么？第一次见就告诉你我要转学啊。这不巧了吗？”她搭上徐倾砚的肩膀，“我舅舅是汉莱的老师，我走后门进去的”尚存希眨眨眼说得调皮。

　　不是，那尚存希不就能见到余庭森了吗？
　　那余庭森不就有可能知道那个外号了吗？！

　　出了大学的校门，舍友们走出几步又回头叫着徐倾砚的名字：“九月比赛见！”
　　徐倾砚招手点头应答：“一定！”
　　“我还以为‘热爱先生’会在这里等你呢”谭皓文站在徐倾砚身边，话语里还是八卦的味道。

　　徐倾砚无语道，“我和他只是从小一起玩，关系很好。我们真的没什么。一个暑假都没联系，他也不知道我今天回家。”
　　“青梅竹马啊！那你们更方便了。”谭皓文笑了笑，“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不要忘记我，毕竟我认为我的前途与你相交的可能性更大，我们也有一个月的竞赛相处呢。”
　　“合适的人哪怕相处一天也会有天注定的感觉。”

　　没等徐倾砚开口，谭皓文就转身向一个方向走去，“我爸妈来接我了。比赛见！”他回头对徐倾砚挥着手臂。
　　八月的烈阳烘烤着少年，她的手心全是汗，想要握紧却又没什么可以抓住的。
　　“比赛见！”
　　树上的知了声不断，夏风穿过徐倾砚的短袖袖口，连着带起她的发梢，吹得她心痒。

　　徐倾砚看到谭皓文的母亲穿着白色的碎花裙，头上戴着遮阳帽，站在车边就是一道风景，他扔下手上的书包扑进父亲的怀里，母亲摸着他的头发一脸温柔的笑。

　　她完全忘了自己想要反驳的话。
　　她刚刚想要反驳什么？想要说她不觉得谭皓文合适她？

　　但现在徐倾砚只有挪开视线，心里被压得很郁闷，上次被父母抱在怀里是什么时候？小学？

　　没等细想，黑色的轿车停在徐倾砚的面前，“倾倾，妈妈来接你了！”副驾驶的车窗摇下，徐佳戴着墨镜，口红还是那样的红艳，身上是干练的职业装。
　　徐倾砚抿嘴点了点头打开车门。

　　上次在这里停车时，两人还吵了一架，妈妈现在怎么想呢？
　　还在怪她吗？
　　会真的变成不回家、很冷漠那样吗？

　　红灯前徐倾砚清清嗓子，身边的人提前开口：“怎么样？”
　　“学到了很多。”徐倾砚觉得自己有些小心翼翼。
　　徐佳满意地点了点头，“没关系倾倾，就当是个夏令营来玩了。”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让她放松下来，“这一个月你的手机都没开机吗？你爸给我打电话问我你怎么一直是关机。”
　　“哦，没什么需要用的就没想到开机。”徐倾砚有些后悔，至少应该给妈妈和爸爸报个平安的。

　　“对不起倾倾。我当时不该对你说那些话，我应该知道你做什么都有你的想法，妈妈或许还没学好如何控制自己。我是想让你知道我只希望你好。”
　　“你有你的人生，妈妈有妈妈的人生，我们在这个地球上的关系只是母女而已。我未曾想束缚你，也不愿你反过来捆绑我。我有我的事业，你以后也会有你的。”
　　手指慢慢敲着方向盘，徐佳真诚地向女儿道歉。

　　徐倾砚早就不生气了。
　　从小到大在妈妈的“放养”下，她就知道和妈妈之间有争执是难免的。反正她已经先斩后奏了，做决定的时候什么都不怕。
　　但这份底气，除了了解自己的实力，更多的应该是她明白妈妈只会在知道她的理由后包容她。

　　此刻徐倾砚问出的话却是：“所以我是只身一人吗？”
　　“你也可以这样认为。”车子启动，徐佳盯着前方的路，“我爱你，所以我会在乎你。你爱我，所以你也在乎我。”
　　“但不必把任何感情都像恋爱那样要求一直在一起。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有你的判断，我只是……当时因为太意外所以发怒了。对不起倾倾。”

　　妈妈再次道歉，徐倾砚沉默着整个人都瘫软在副驾驶。
　　如此的理解让她知道自己绝不可能会再生气。

　　徐倾砚紧紧攥住安全带，全盘托出，“你生气的没错，我是故意控分的，就该被你谴责。”
　　“为什么？”徐佳难以置信地看了眼女儿，视线又回到路上，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到底为了什么？我可以知道吗？”
　　“……我不想离开余庭森。”这句话说出来无异于破罐子破摔了，徐倾砚完全是在试探徐佳的忍耐上限在哪里。

　　余庭森？
　　徐佳脑海闪过一片回忆，高二开学时倾倾就说她和余庭森在一个班了。
　　难道是恋爱？

　　“你和他恋爱了？”
　　“不！没有！”徐倾砚吓了一跳，“我一般不会对你撒谎，恋爱了我肯定会告诉你。只是因为我们关系好，我舍不得。”
　　如果女儿的自主学习意识不强，那徐佳现在一定会爆发，劈头盖脸骂徐倾砚一顿，敢让一个男的影响你的前途？你不要命了？

　　徐佳选择相信女儿。
　　她深呼吸稳定情绪，“倾倾，不论你和庭森玩得有多好，但凡影响了你的前途，我一定会插手。”
　　“你在这个班如果不能一直保持年级前五十的成绩，我会立刻给你办理停课。我也能把你送出国让他找不到，那时我绝不会在乎你的反对。”

　　妈妈从未说过如此违背她意愿的话，她一定会说到做到。
　　“我不想命令你、不顾你的想法。但我更不想看到你这么好的孩子没有走进配得上你的前途里去。”
　　“你就当我作为母亲非常自私吧。”

　　“好。我答应你。”
　　徐倾砚表面说得很乖，然而内心完全不在乎。

　　这对她来说简直毫无压力啊！
　　除了这次分班，她的成绩什么时候掉出过前五十？没尽力的情况下连前四十都没掉出来过。
　　一个能精准控分的人成绩怎么可能会差？
　　高中考试不过是她想考多少分就考多少分而已。

　　果然只要平常老实寡言，妈妈就会觉得她是个书呆子。
　　虽然自己的学习确实靠勤奋努力，但她还是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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