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蛟

作者:马猴烧酒燕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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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雒金铃没有回答,只发出几个似是而非的音节。
      于霁等候良久,非但没有等来解释——或是垂死挣扎的狡辩,反而被什么东西泼了一头一脸。那东西既黏又冷,滑腻腻的像条蛇,顺着脸颊流进衣领。他被那股凉意激得一哆嗦,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惊叫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冲出口中。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他听见一声讥笑。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云雾一样轻薄,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嘲笑着:“真是个蠢货,被人套话了还一无所知。”
      摇摇欲坠的理智声嘶力竭地催促他回过头去,看清说话人的真面目。可在另一股不知何来的冲动趋势下,他踟蹰着,终于还是向眼前伸出手去。
      雒金铃仍然维持着站立的姿态,眼中的哀戚鲜活得快要随着盈满的泪溢出眼眶。顺流而下的却又不止泪水——少女原本白皙柔软的脖颈如同被野兽撕咬过一般,只剩下一团狰狞的血肉。
      她死了。
      死人自然是不会说话的。
      指尖触及遍布对方周身的血时,最先涌上喉头的是一口混着米粒的酸水。伸出的手触电似的蜷缩又舒展,仓皇地捂向那口猩红的泉眼,好似在徒劳地挽回早已流逝殆尽的生命力。
      突如其来的三声鸡鸣过后,黑暗再度笼罩。次第点燃的风灯尽头是蛮蛮影影绰绰的身形,和几乎掀翻屋顶的尖叫:“他杀了金玲姐!是他杀了金玲姐!”
      那叫声不似人语,更接近兽类的咆哮。月光里、灯光下,他的影子也随主人奔跑的动作一再扭曲、变形、膨胀,像团任人摆布的泥巴,被揉捏成与瘦弱身材毫不相符的庞大模样。
      厉风照面袭来,于霁身子一矮,有惊无险地避开蛮蛮尖锐的指爪,张口欲言,心口不意又是一紧。失重当中,很突然的,他听见“刺啦”一声,如同五更天里的梆子声,敲来东方既白。
      嗡鸣声如潮水退却,于霁只感胸前一阵撕裂般疼痛。他懵懵然垂眼,渐暗的视野里,但见一只非人的巨爪穿心而过。
      “真香啊……什么东西这么香?”
      -
      在许多人看来,总把头雒飞的前半生无疑是一部传奇。
      他是强盗和妓女的儿子,在山贼窝里长大,青年离家后,为了生计还在万仙盟力所难及的角落做过收银买命的生意。如无意外,他这一生都会是个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风里来血里去,直到命丧更强者手中。
      可是年近而立,他遇到一个女人——并非天姿国色,甚至说不上小家碧玉,只是个貌不惊人的农家女,胡乱挥舞着手里的笸箩,试图驱赶不怀好意的恶霸。
      雒飞自田间过,听见她强作镇定的声音,鬼使神差地,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于是手起刀落,做了笔折本买卖。
      小半月后,他不慎在一次任务中着了道,尽管拼尽全力脱离险境,还是因体力不支倒在了半路。谁知醒转时,着眼竟非意想中的幽冥阴司,而是稍显陌生的茅屋。
      是那个险些被死人吓破了胆的女人救了他。
      雒飞被她藏着些许胆怯的温和目光注视着,破天荒地萌生了退意。
      后来他机缘巧合得了执月仙尊点化帮助,顺利脱离从前的身份,与农家女——那时已是他的夫人了,来到溪山定居。
      雒飞没有儿子,只一个老来女,被夫妻两个如珠似宝地养着。
      如若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倒也不失为和乐美满的一生。
      异变发生在半年前。无名怪症悄然席卷,不过三五天工夫,溪山镇内尽是一睡不起的病人。
      雒夫人也在其中。
      雒飞求医无路,问卜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在昏睡中日渐衰弱下去。走投无路之际,他终于记起那位远在太冥海的恩人,当即准备好行李、马匹,将镖局诸事托付给女儿,日夜兼程赶往白玉京。
      谁知一去数月,留守的雒金铃没有等到救命的灵芝仙草,只等来一个道士。只身敲开镖局大门,要与她谈一桩生意。
      那道士平平无奇,既无清姿仙骨,也不清逸脱俗。白面微须,右脸拓着颗媒婆痣,神色分明是和善的,偏偏两眼上吊着一双入鬓的眉,贴着瘦削的脸,原本五分的温和也被画成十分的刻薄。
      雒金铃不认得他,却对他腰间那枚磨损得起了毛边的香囊并不好奇——那是她母亲当年亲手缝制、又亲手为夫君佩上的第一只香囊。雒飞是个念旧的人,对这无异于定情信物的香囊也是珍之重之,多年来从不离身。
      雒金铃心乱如麻,问他:“道长打算与我谈什么生意?”
      -
      他听见雨声。
      连绵不断的雨,叮叮当当敲在瓦片上,再顺流而下,珠串似的挂在檐角。没有半点冬雨的静谧,又并非春雨的活泼,像个疏于课业的僧人荒腔走板地唱经,听得人两耳生疼、头脑发昏。
      “师父别念了……”
      于霁强忍下快涌到嗓子眼的不适,正哼哼唧唧地抗议,还有些发花的余光里冷不丁闯进一片有些眼熟的石榴红衣角,扎得他眉尾一跳,奇怪道:“你怎么也来了?”
      话音落下,人也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回到了落脚的客栈,四仰八叉地靠在窗边睡得昏天暗地。他摸摸仍然微微痉挛的心口,看向与那个已十分模糊的梦中如出一辙阴着脸的天,不禁生出一点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出神间,湿润的风捎来楼外若有似无的鲜香。于霁撑着窗沿探出小半个身子,恰好对上香味源头、摊主向上看来的目光。
      视线交汇,两人俱是一愣。后者先一步反应过来,热络地招呼:“天寒地冻,小真人不来喝碗馄饨吗?”
      那人五十岁上下、双目有神,端的一副好客健谈的模样。
      于霁下意识就要应下。“好”字出口前的刹那,他莫名察觉到一股凉意,顺着被水汽沾湿的袖口直沁进血脉。他为这突如其来的冷侧目,这才发觉左手的衣袖不知什么时候缺了一块。
      ——来的时候就破了?
      疑问在心头一瞬即逝,转眼被对食物的渴望所取代。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才落了座,就听摊主道:“小真人可是师从青萍山的神仙?”
      “大爷好眼力啊。”于霁呼噜了一口汤,总算驱散了些许胃里兴风作浪的寒气,笑眯眯道,“这也能看出来?”
      “青罗衫、素纱衣,青萍山门人的装扮。您只说,是也不是?”
      分明是询问,他的语气却十分笃定,仿佛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稍作停顿,大约是小摊实在门庭冷落,索性拖出藏在桌底的条凳也坐下,攀谈道:“溪山这鱼眼睛大的小地方,没什么美景美人,小真人好端端的,怎的上这儿吃苦来了?莫非……也是为那劳什子檀教?”
      檀教?
      闻所未闻的名称,听得于霁一愣,片刻后才摇摇头:“陪家里的长辈出来公干。”
      说到这儿时,没来由的又是一阵恍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可任他如何冥思苦想,脑中还是一片云遮雾绕。
      沉思间,于霁感受到一缕不寻常的热意,跨过手臂宽的木桌直直扑向沉默的自己。惊得他忙不迭开口问道:“一听名字就不像什么善茬。这玩意儿什么来头,您给说道说道?”
      摊主盯着他半晌,先是轻嗤一声,很不屑的样子,随即才说书似的,抑扬顿挫地对人讲起自己道听途说的讯息。末了,替自己盛了碗热乎汤润嗓,语重心长地劝说道:“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玩意儿,实在邪性,小真人可千万避着些,莫要仗着有修为傍身,就去触霉头。”
      见对面听众露出不解的神情,正要细细分说,不意被长街尽头陡然吹响的唢呐打断。那声音嘹亮高亢,仿佛顷刻间就能将满天殃云挥散。紧随其后是两列扎着红腰带的男人,当中四人担着台同样艳丽的花轿,帘门在晃动中不时被撩起,露出里头水波一般微微摆动的红色裙裾。
      摊主听入神了似的,半晌才重新聚拢散漫的目光,咂咂嘴,以一种极不赞同地态度摇头感叹:“那是李家接亲的队伍,听说檀教今日就要进城,非要去城北人挤人求什么菩萨的庇佑。我看哪,非得误了吉时不可。”
      于霁无意继续听他数落不听劝的人们,留下银钱,在对方稍嫌灼热的目送中离席,随意挑中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踱起步。
      直到耳边传来叮当碎响,他抬起头来。
      面前不远是一处阔气的宅院,门前挂着两块木匾,右书“四海行舟担道义”,左写“九州传名保平安”。视线缓缓移向近处,一袭劲装的少女神色匆匆,正要与他擦肩而过。
      看清她模样的刹那,于霁好似见到什么极为骇人的东西,不受控制地后退半步,又冷不丁握住对方的手腕。
      “你怎么在这儿?!”
      无故被阻拦去路的雒金铃对上他不可置信地目光,面上掠过一丝不耐烦,语气不善:“小真人有纠缠我的工夫,不如往城里多贴几张寻人的告示,溪山里外里有近万人,总有见过那位真人的。”
      不知何来的质问,令于霁自己也心乱如麻。可他一向笃信自己的直觉,当下便也顾不上什么风度,只重复一遍方才的问题。
      “我生在溪山也长在溪山,不在这儿,难不成在白玉京?”
      雒金铃冷笑,大力拂开腕上无礼的手,啐了句“晦气”,快步跑出他的视线。
      困惑之间,于霁听见旁人的窃窃私语,先谈城中蔓延的怪病,再说镖局为爱妻四处奔走的镖局总把头,最后还替李家那位长子新丧不久、又含泪送走缠绵病榻的次子的主母长吁短叹了一番。听得他既不解又心惊,好奇道:“你们说的是哪个李家?”
      那人像是也被问迷糊了,思索片刻才说:“小兄弟是外地来的吧?我们这儿常挂在嘴上的,只有一个李家。”
      “可他们家不是正办着喜事儿?我刚才还碰上接亲的队伍了呢。”
      那人闻言,露出几乎是骇然的神色:“开什么玩笑,李家那两个儿子,大的也不过八九岁年纪。接谁的亲?”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所言非虚,天尽头乐音再起,一改先前的喜悦欢欣,凄异得近乎嚎啕。哭声与哀乐却交织成一张裹尸布似的网,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笼罩其中。
      于霁怔怔注视着迫近的惨白,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要被难言的死寂捉走。
      神思不属之际,缺失的左袖遽然升起一阵寒意,钢钉般钉进腕骨,引得尚未痊愈的暗伤又发作起来,更搅得人思绪纷乱如麻。
      销声匿迹的窒息瞬间卷土重来,他终于记起一件不知为何被抛诸脑后的、至关重要的事实——雒金铃早已死了。
      而几乎就在这个这个念头浮现的下一刻,于霁听见微弱得近乎无的脆响。宛如厚实的冰面悄无声息裂开一道隙缝,电光石火间,脚下一空,他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人已坠入深不见底的虚无当中。
      不知过去多久,在他将要溶解在无边的空濛中时,忽然窥见视线尽头一点黯淡的火光。米粒一般大小,却烫得能烧尽星辰天地。
      周身疼痛难耐,教他恨不能在地上翻滚,却又不由自主地一再挨近它。挣扎之间,黑暗乍如潮水消退,烂软如面条的腿才接触地面,便带着主人重重栽倒。
      于霁又听见夺走雒金铃性命的那道声音,既轻薄,又缥缈。
      “本道见你是有缘人,本想饶你一命,准你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可惜,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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