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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从夫
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这害人的天,春天它不下雨,夏天它不下雨,快入冬,它下起了雨。有什么用。
庄稼都旱死了呀。
不过,这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梅叶坐在床上,倚靠着墙,用一种极冷然的目光看向窗外的雨丝。
她做的是贵人的生意,哪怕天下大旱,也有源源不断的水用来浇灌那美而无用的花,只要她从花里讨生活,这大旱跟她就没有关系。
可是真的没有关系吗?
疼,让人瘙痒的疼,钻心刺骨的疼,针扎似的绵密的疼。
梅叶终于愿意承认,她是一个命苦的人。
被剥夺的家业,挑选夫婿的眼光,对拳打脚踢的容忍,数年来对发小的利用,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了,她是个苦命人,更是个罪人。
她犯了滔天大错。
不知不觉,天黑了,她突然见到云星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幻觉吗?小时候,云星经常站到她的窗子底下,等她出来玩。可是现在的梅叶,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窗沿下的青衣女郎了。
她恍惚间朝那道青衣身影走去,抬手欲抚她的脸,手心碰到满掌滑腻,竟是惊骇万分,倒退几步,迷蒙之色从眼底哗然退去,叫道:“你是云星!”
不是幻象!
窗外那身影似是歪了歪头,又像是把脸往她原本掌心所在的位置递了递,“除了我,还有谁?”
梅叶定下神来,发觉手心一片湿冷,“外边还下着雨,你呆呆站在那里做什么?”
云星慢慢从她窗子里爬了进来。
梅叶与她相对而立,昔时好友如今无话可说,而两张面目,更与昔时相距甚远了。
一张美人面上青青紫紫,一张黄白脸上水痕湿漉。
“梅叶姐姐,你,可能帮帮我吗?”云星如是说。
这个称呼一喊出口,梅叶便有些神情不属。姐姐……她有多久没听见云星这么喊她了?
她苦笑一声,“我们两个之间,说什么帮不帮的,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便是。”笑容牵动了嘴角,她轻轻“嘶”了一声。
云星看着她的脸,表情淡而忧伤。
曾经梅叶姐姐,在她眼里是何等意气风发,而如今年少轻狂不知随何而去了。
早在大雨刚刚下起的时候,早在一个时辰前,云容阁掌柜和东家,曾一道来寻云星。
那时云星在后院,他们敲前院的门,季荣开了门,将人迎进来后,云星父亲追着问话,一向不卑不亢的掌柜罕见地曲意逢迎,细细说明来意。
云家父母盛情招待,寒暄不久,掌柜便直奔主题,愿以黄金千两将云星迎为云容阁的胭脂师。云星的父母面面相觑,彼此眼睛里的动心交相掩映。
云星却毫不意外似的,一口谢绝了掌柜的邀请,甚至摆出一副送客的强硬姿态。
“哎——”一声拉长了调子的叹息传进所有人耳中,云容阁的东家方振自掌柜身后走出,面容暴露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下。
不待方振说话,云父便急急训诫云星,说她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不通人情世故。
云星八风不动,任他如何说。
方振瞥了一眼云家父母,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做出笑眯眯的嘴脸,对云星说:“父母是你在意的,但也没那么在意,而我,知道你最在意的东西是什么。”
云星眼神略有波动,正欲开口,众人耳边就听见云父大呼小叫:“什么?我们不是她最在意的?那谁是……”云父好似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噤了声,随后又一惊一乍道,“好哇,我早该知道的,她怎么会不想嫁给贺东家,原来是拿乔呢!”
“呵呵……”方振低低地笑了出来,意味深长道,“是贺东家……吗?”
他给一旁垂手肃立的掌柜使了个眼色,掌柜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将云家父母请离,只剩下三人留在正堂。
掌柜说道:“我们聘请云星小姐的诚意是,同时邀请梅叶小姐担任云容阁的大掌柜。”
纵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云星还是悚然一惊。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她从未对别人提起过这件事!
如果是云容阁东家自己看出来的,那他可真是心细如尘……
软肋被拿捏,云星依然保持冷静,“我们是姐妹不错,但谁说姐妹就要形影不离?况且我们都忠于朱鹤斋,二位的邀请恕我不能接受,请回吧。”
掌柜皮笑肉不笑道:“云小姐,明人不说暗话,我们都知道真正研制出牡丹玉的人是谁,也都心知肚明你为何甘愿将美名让与好姐妹,这世道啊,对于女人来说,艰险异常,嫁错了夫郎,就有一辈子的苦头等着她吃。聪明的云小姐,您要不要猜猜,现在的梅小姐,正遭遇着什么呢?”
云星微不可察地颤抖着,耳边仿佛传来遥远的哭嚎声。
那是梅叶的声音。
这是错觉,不要自己吓自己,她试图安定自己的心。可是没有用,梅叶的哀求声、颤抖着的哭腔在她的脑海里嗡鸣,让云星头痛欲裂。
她攥紧拳头,向来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浮现出明显的怒色。卑鄙可耻的小人!猪狗不如的畜生!竟然、竟然还敢对姐姐动手!
云星额角青筋直跳,掌柜满意地看着由自己引发的情绪波动。
两方僵持许久,只有屋外的落雨声和他们的呼吸声交错在一起。云星倏然回神,目光直刺云容阁二人,咬牙道:“等你满足我的要求之后,我就帮你工作!”
掌柜与方振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志得意满。
密谈许久,终于敲定合作,心急如焚的云星骤然起身,隐忍许久的焦灼喷薄而出。
她要去看看梅叶姐姐,过了这么长时间,她现在如何了?
“云小姐可是要去看望梅小姐?”掌柜笑着欠身,欲为云星带路。云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斥道:“不必劳烦二位!我一人去便可!”
她不会想不到,今晚梅叶遭受的苦痛,皆是由这两位毒虫引起的!
他们不知在梅叶与王喜东之间挑拨了什么,导致梅叶又被他虐打,而他们趁虚而入,以此作为威胁,逼她改换了主人家。
这是阳谋,她、梅叶,不得不步入陷阱。以后,她们便要为云容阁卖命了。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云星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婴儿,哭声细弱,季荣早已决定放弃这个女儿。这个时候,梅叶刚满月,梅叶娘带她到外面见风,四处串门,走进了云星家。
明明只比自家女儿小了半月,云星却是一副瘦巴巴的可怜模样,梅叶娘不落忍,将云星抱了起来,与梅叶一人一边,一同哺乳。
云星与梅叶,是同一个娘亲哺育长大的,她们天生就分享一切。
由于季荣的过早放弃,云星没有名字,邻里亲戚全都“丫头丫头”的叫着,梅叶也没有,但那是因为梅叶娘怕取好了大名孩子容易早夭。
六岁时,梅叶有了大名,云星依然是“丫头”。梅叶娘将两个女孩一起搂在怀里,夏夜的凉风习习,母女三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歇息,梅叶娘将众多美妙的神话故事娓娓道来,在夏夜星子的照耀下,在梅叶有了大名的那个晚上,云星也有了大名。
梅叶的父母最开始是经营着十里八村唯一一家染坊,过了几年,他们又经营了一家织布坊,随后是绣坊、胭脂坊。
梅叶娘生梅叶的时候伤了身子,家里就梅叶一个女儿,云星则不然,她有很多兄弟姐妹,虽然很多哥哥姐姐还没来得及比她大。
云星自小是吃着梅叶家的饭长大的,不是季荣不给她吃,而是云星家所有人都吃不饱。
两个小女孩八九岁的时候,梅叶娘有心让她们浸淫在胭脂坊里。近些年通州商业繁荣,毗邻都城,通州大大小小的商铺都开起来了,与此同时,梅家的工坊不再是十里八村都羡慕的家业 。
属于各个姓氏的工坊,悄悄绽放在通州的大街小巷。
而梅叶家的工坊因为老旧的花样、笨拙的织布机、低廉的工钱、缩减的销路,逐渐没落了下来。
梅叶娘煞费苦心,搭上了新来通州做生意的富商,贺依平。
他的朱鹤斋里,有大申朝最时兴的胭脂。梅叶娘奉上半数家资,让梅叶和云星得以进入朱鹤斋学习制脂手艺。
两个女孩都天资聪颖,梅叶娘知道她们未来一定能撑起梅家染坊的招牌。
年月流逝,两人展露出了不同的天资。梅叶喜欢制香,出自她手的胭脂,总是有最最怡人的香味。而云星擅调色,她完美继承了梅叶娘的染色手艺,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调出来的颜色比市面上任何胭脂色都更为微妙。
然而梅叶受到了东家的冷待,贺依平轻视她的成品,认为胭脂本是女儿家容貌上的好颜色,要香味有何用处,有这个想法的梅叶不愧是乡野村妇,不懂世家小姐的香气袭人,来自婢女审慎的熏香。脂粉香,是上不得台面的香。
毕竟,世上最为名贵的香料都在高官贵族手里,胭脂卖得再贵,也不会有珍奇香料贵,何必班门弄斧、画蛇添足,选用低贱香草,空让贵人们笑话。到时候,满朝尽知朱鹤斋脂粉俗不可耐!
伴随着梅叶的低潮,云星却愈发受人追捧。贺依平相当赏识云星,认为她的巧手能调出最精微的颜色,经她调色的胭脂,施于面上,便是最为姝丽的国色。
贺依平拿出更多的难题让云星实现,云星日日埋首石台,等她再抬头的时候,恍然记起,她已经好久没和梅叶说话了。她起身去找梅叶,殊不知,她想要找回的东西已消失在此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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