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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李骁原本都站起来了,听完这话又坐了回去。
小圆桌不大,坐六个人的确有些拥挤,已经坐上位置的三个人没一个愿意挪屁股,许从唯在旁边干站了会儿,单独给李骁夹了点菜送过去:“没事的,舅舅也过来。”
金彩凤听见这话了,一拍桌子:“你回来!”
“我没事的舅舅。”李骁双手捧着碗。
许从唯的喉结一滚,片刻后又回到桌边,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碗里盛着新夹的排骨,晃晃悠悠去李骁那儿,拨到他的碗里。
金彩凤的白眼翻到了天上:“许从唯,吃饭不老实你就别吃了!”
许从唯又晃回去,说自己吃饱了。
他统共没吃几口,但也吃不下去了,看李骁蜷在沙发边那小小的一团,不禁在想自己把人带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饭后,许从唯去收拾碗筷。
他带着李骁一起,狭窄的厨房里挤着他们两人。
“看你宝贝的,我能把他吃了?”
许从唯对李骁做了个“嘘”的动作,他没让李骁干活,李骁只是贴着许从唯,手指攥着他的衣摆。
“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命,狗皮膏药似的,黏上人了甩不掉。”
许从唯有点听不下去了。
“妈——”
“说话都不给我说?”金彩凤的音调拔高了一个度,“你现在长本事了,全家人都要听你的!”
李骁低着头,扯了一下许从唯的衣服。
那些许从唯事先叮嘱他的话,对方先忘了个干净。
许从唯闷头刷碗,很用力。
金彩凤在客厅喋喋不休地说着,声音混着电视机吵闹的声响,时不时他爸也参合一句,李骁俨然已经成为了这一家过年时话题的中心。
人闲嘴碎,夸不了人,骂才能越说越有。
许从唯把锅碗瓢盆收拾干净,进了客厅:“妈,下午出门吗?”
“不出,”金彩凤翘着二郎腿嗑瓜子,“你带你俩弟弟出去转转。”
许从唯求之不得,带着仨孩子火速撤离。
他们去了附近的商场,这几年淮城的经济起来了,周围的商圈都做得不错。
俩弟弟出门买买玩具买买衣服,虽然对李骁并没多友好,但也不敌对,和成年人比起来算是好应付的。
等到晚上回了家,又是大包小包拎着的,金彩凤“哟”了一声:“自己兜里存不少啊?”
许从唯笑笑:“过年发的奖金。”
金彩凤问:“有多少?”
许从唯没回答这个问题,从自己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把两个厚的给父母,薄一点的给弟弟。
李骁也有一个,许从唯给他时被金彩凤截了胡:“他要什么钱?”
然后飞快地把红包装进了口袋。
许从唯的手还停在半空,他尴尬地蜷了蜷指尖,僵硬地扯了下嘴唇,悄悄地对李骁说:“舅舅回去补给你。”
李骁轻轻点了下头。
春晚开始了,他爸也开始抽烟,俩弟弟已经习惯了,正凑一起玩今天下午新买的玩具。
李骁依旧坐在那张小凳子上,眼睛盯着电视,手里拿着许从唯递给他的砂糖橘,没吃,就纯拿着。
金彩凤看着李骁就不顺眼,嘴里嘀咕着:“当爹的嘴里不干不净,儿子反倒是个哑巴,看着傻不愣登的,也不知道真傻还是装傻。”
许从唯连忙说:“不傻,可聪明了,成绩好,期末考试在班里是进步最大的。”
李骁一顿。
许从唯突然意识到说错了话。
金彩凤反应了两秒,当即暴起:“你送他上学了?你不是没钱送他上学吗!”
许从唯也站了起来,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那一瞬间,他突然很后悔带李骁回来。
这是他的家,不是李骁的家,他的父母会接纳他,不会接纳李骁。
即便李骁聪明又优秀,但只要他花了钱,那就是十恶不赦。
“许从唯你了不起啊,你敢骗你妈?”金彩凤抓了把茶几上的瓜子壳,劈头盖脸就往许从唯脸上砸过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
许从唯偏了下脸,毛衣的领口前挂了几颗。
他没动,就像成年前无数次承受母亲的责骂,低着头,用沉默回应。
可这次金彩凤针骂的不只是许从唯一个,她的矛头很快指向李骁:“你个小野种,赖上我们家了是吧!”
许从唯猛地抬起头。
“看他那傻样,”许从唯他爸指了下李骁,也开口道,“他爹那种流氓能养出什么好鸟?”
身边的弟弟有样学样:“咬人的狗不叫。”
许从唯的嘴唇抖了抖,说出口的话有点儿颤:“你们说我吧,别这样说孩子。”
“说他怎么了?我都没动手,”金彩凤指着许从唯的鼻尖,“平时没见你对你弟弟这么好过,又买衣服又送上学的,你兜里几个子啊?赶着趟给别人养孩子?许从唯你贱不贱?”
许从唯感觉到自己的衣摆被人拉了一下,李骁仰着脸,眸中满是担心。
他得稳住,不然李骁怎么办?
许从唯握住李骁的手,有些僵硬地转身:“走吧。”
“走?往哪儿走?你给我留这儿!小野种自己滚蛋!”
“妈你别这么叫他,”许从唯忍不住反驳,“他有爸爸妈妈。”
“他爹妈都当人吗?”金彩凤问,“他爸无赖、流氓,他妈跟个小婊子一样……”
那个词太刺耳了,跟毒针一样,许从唯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压根没听到后面跟了什么。
什么?谁?
江风雪吗?
什么?
“你怎么这么说?”许从唯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跟安了齿轮似的,动起来咯吱吱地响,他彻底转过身,面对着金彩凤,努力呼吸着,让自己说出一串完整的话来,“他妈妈……是正经姑娘。”
“什么正经姑娘?天天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出去勾搭男人,那无赖为什么不待见他?还不是因为不知道这娃是谁的种。”
许从唯连思考的能力都没了,他只觉得震撼。
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嘴里兜兜转转只有一句重复的话:“你怎么能这么说?”
这样来回几下,再迟钝的人也看出了不对劲。
金彩凤突然收了声,盯着许从唯一步步地走近。
她紧紧锁着许从唯的眼睛,用低到旁人听不清的气音问他:“你不会也跟她有什么吧?”
心脏猛地一缩,他被一眼看穿心事。
许从唯后退半步。
几乎是同时,“啪”的一声,金彩凤甩了许从唯一个耳光。
“下贱坯子!”她气得不轻,胸口起伏着,说话带着喘,“你要不要脸!”
许从唯后退半步,眼里的温热控制不住,像破了皮的水球,一口气直接冲到了下巴,滴滴答答,汇成最小规模的雨,再落到毛衣上。
那些情感,本该暗无天日。
许从唯的爸爸从沙发上起身,趁着他发呆的功夫,把李骁大力推了出去,再“砰”一声关上了门。
许从唯恍如梦醒,下意识地转身,却被金彩凤抓住衣服,用力扯了回来。
他撞在墙边的鞋柜上,侧腰疼得快没有知觉。
“你恶不恶心!”金彩凤尖叫着,“许从唯!你要不要脸!”
许从唯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要脸了?
他这二十来年就是做得太少了,所以才会心生遗憾。
“我干什么了?”他问金彩凤。
金彩凤又推他一把:“你自己心里清楚!”
许从唯只往旁边跨了一步。
他长大了,不再像初高中那样瘦弱,金彩凤稍微推他一下,他就能直接摔在地上。
“我不清楚。”
许从唯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只是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她被坏男人骗了,她已经很可怜了,能不能不要这么说她?”
“你小子?”他爸也反应过来了,“你中邪了吧!那女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金彩凤偏要唱反调,越骂还越起劲:“我看那女人就是灾星,死了这么多年还不安生,她生的野种就是个祸害!狗皮膏药一样黏上人了就不松开!你还不要脸的贴上去,给别人家养儿子,我怎么生出你这个窝囊废?你还不如死外面,你不如不回来!”
许从唯的脑仁一阵阵的发麻。
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有小时候的,江风雪在路上遇见他了,随手从兜里掏给他一颗奶糖;还有长大一点的,他被同学远远地嘲笑,江风雪替他赶跑那些讨厌鬼;还有近期的,那一双眼睛乌黑明亮,笑起来像黑曜石一般,他分不清那是江风雪还是李骁。
一条生命消逝了,另一条生命诞生了。
在江风雪短暂的一生里,他始终都是一个旁观者。
可他又抱起了那个孩子,在摇晃的火车下定决心,那一刻他参与进来了,他并不懦弱。
“我让你别说了!!!”
一声怒吼终结了所有污言秽语,许从唯直直地盯着金彩凤,毫不惧怕地与她对上目光:“你,收回刚才的话。”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抖,那是生理上的反应,克制不了。
但话却沉了几分,喉间像是压抑着更大的情绪,他同样压抑着音量,一字一句仿佛磁石一般,扔进人耳朵里很有分量。
金彩凤愣在原地,她没见过这样的许从唯。
“你反了天了!”他爸威胁着扬起手来。
家庭教育中一向隐身的父亲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还没那么老,尚且可以用绝对的暴利压制一切。
可许从唯却轻声说:“不然别想从我这里拿一分钱。”
扬起来的手僵在半空中。
那是比暴力更有用的手段,经济才是他们的命脉。
金彩凤指着许从唯,手指抖着,不敢置信:“你敢!”
许从唯却出乎意料的冷静:“半年前我就把工资卡换了,你们手里的那张是我每个月自己转进去的,转多转少是我说了算,转不转——也是我说了算。”
一段话说懵几个人。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利益受到了威胁,又或者惊讶于自己那个老实巴交的儿子会干出这种事,他们站在那儿,像是被定了身,许久都没有说话。
“收回刚才的话,”许从唯依旧看着金彩凤,“收回去我就给你钱。”
金彩凤瞪着眼睛,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般,目光中有惊惧,也有讨好:“好,好,我收回。”
她商量着说出一句敷衍的话。
许从唯点点头。
他转身、开门,李骁等在楼道里。
许从唯走了出去,牵起了对方的手。
“我骗你的,”他突然笑起来,笑得满脸是泪,“我不会再给你们钱了。”
-
淮城从去年开始就禁烟了,但有顶风作案的,夜空中时不时炸出一朵烟花。
小孩在空地上玩着炮竹,小型的烟花没人管,仙女棒什么的,呲呲作响。
许从唯拉着李骁跑出来,踩着一片欢声笑语,他在逃。
一开始压根不知道去哪,脑子里的那根筋还绷着,许从唯整个人不自觉地发抖。
后来变成李骁牵着他,在除夕夜里沿着马路慢慢地走。
许从唯没穿外衣,很快就冻清醒了,好在他的手机是装在裤兜里的,衣服落下就落下了,也不是只有那一件。
脸上的泪冷下来,像结了冰,盖在皮肤上刺疼刺疼,许从唯抬手抹了一把,蹲身抱起李骁,小孩还是暖和的。
李骁把拉链拉开,整个人贴上去,用衣服的前襟包在许从唯的肩上。
他像个张开双手的蜜袋鼯,许从唯是他停落的树。
他们回到了火车站,许从唯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
高铁已经停运了,只剩下绿皮火车,许从唯去人工窗口询问时碰巧有人退票,售票员给他开了一张,说小孩应该没到一米二,抱着进去就行。
许从唯愣了愣,道了声谢。
售票员笑着说新年快乐。
他们又登上了那辆摇晃的火车,无座的人挤在车厢连接处,夜晚大家躺的躺坐的坐,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泡面味。
许从唯抱着李骁站在角落里。
广播播报下一站站名,结束后响起了《恭喜发财》的音乐。
刘德华的声音太熟悉了,许从唯一听就觉得像在逛超市。
有人跟着唱了起来,小孩子闹腾着在跳舞,大家都急着回家,也算是苦中作乐,不管认不认识,只要挨一块儿了都能唠两句,车厢里喜气洋洋的。
可许从唯却像一滩烂泥,在欢乐的音乐中顺着墙壁滑坐下去。
李骁跪在他的腿间,许从唯不抱他了,换李骁抱着许从唯。
许从唯在哭。
一开始他的哭声很小,只有明显的吸气声,他的呼吸发抖。
后来周围的声音大了,他的哭声也大了,紧咬着的齿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哽咽,他把脸埋进李骁的棉服中,声音也一并闷在喉咙里。
李骁也在流泪,他的两条手臂紧紧抱着许从唯的颈脖。
“舅舅对不起。”
小孩说话热乎乎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许从唯能感受到那里一片潮湿,还有皮肤下跳动着的脉搏。
那一扇门并不能阻挡什么,没有底线的谩骂到底传进了李骁的耳朵里。
许从唯此刻无比后悔。
“不是你的错,”他扣住李骁的后脑勺,把人往怀里搂了搂,“是我……我该说对不起,我不该带你回来,你不要听他们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听,你妈妈是个很好的人,你也是很好的人,你不是野种,也不是祸害,你是……是我的宝贝。”
还是那辆车,车厢“嗬啷嗬啷”的响着,在既定的轨道上一遍又一遍地往返。
可许从唯这辆车偏了、翻了,脱轨出去,新的轨道在哪,他看不清。
一年前他迷茫、恐惧。
一年后他依旧迷茫,可那份恐惧却弱了很多。
李骁也在哭,他的声音哑哑的:“是我……我害了你。”
“没有,你没有害了我。”许从唯深深吸了口气,再颤抖着呼出来。
他抬起头,以一个仰视的角度,能看见车窗上映着车内的明亮的灯光,眼睛空了,焦距是虚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你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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