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湘云之宴
从包子摊离开后,一路上凌风雪都在犹豫要不要把一个问题告诉澹台傲。这问题不影响什么正事,可是关乎钱。
他看了看身旁人的衣衫,觉得无论多小的钱现在对他来讲都是件大事。
澹台家的小公子离家出走不记得带钱袋吗?凌风雪想。
不对,他明明有钱去杏花楼。
也不对,他去杏花楼赏舞听琴,钱是肯定要给够的。不过他现下这装扮莫说楼里的花魁清倌们,恐怕楼外守着的伙计先会看不过眼。
可他进去了杏花楼。
杏花楼一早知道这个人是澹台傲。,比澹台傲今日说给兰湘的时间还要早。
凌风雪收拾起思绪。
然后他决定把刚刚那件关于钱的问题告诉澹台傲。
“澹台。”
“啊?”
“你刚刚在那包子摊上……”凌风雪道:“多给了摊主一文钱。”
“我知道啊,”澹台傲得意,“架不住我有啊。”
“……”
凌风雪闻言不自觉又看向澹台傲那再破旧一点就能直接当丐帮通行文书的行头。
“那烦劳有钱的小少爷除了插手别人的事,得闲的时候也给自己换一身行头。”
“是侠客,不是小少爷,”澹台傲强调,他低头打量打量自己,道:“江湖游侠,不该如此吗?”
“侠字在心,不在衣装,”凌风雪垂眸,目光落在澹台傲腰间的铁剑上,“换身行头,或许一会儿更好办事。”
澹台傲不解,又听得凌风雪道:“昨夜杏花楼里外两件关乎传闻的事,你难道打算只问楼里渝娘的那件?”
澹台傲摇头,神情里满写着——另外那一件,凌公子我在等你回忆啊。
凌风雪开口,他道:“昨夜,杏花楼外那装神弄鬼小厮模样的人在我面前倒地,更夫转头便逃,之后我上前试吧小厮脉象,感他一息四至心脉平和,就自也离了去。”
凌风雪对澹台傲回忆起了他昨夜亲历的,风雪夜杏花楼外的那件关乎传闻的事。
“那更夫跑了?”澹台傲惊讶道:“他在见到有人喘不过来气还昏过去以后竟直接跑了?”
“寻常百姓而已,自保也是本能,”凌风雪道:“我昨夜恐事出蹊跷,便去随追踪你的长风阁中人一同回去,翻了翻他们宴州这一坊的记事簿。”
“长风阁的消息可贵了,”澹台傲蹦出一句,又问:“那更夫身份可是有异?”
凌风雪摇头,道:“倒地小厮身份暂无迹可循,可昨夜那条街上谁人值夜却有据可查。那更夫名为李二,住处在城北万延坊,家中无老小相伴,只是寻常百姓。”
“那我们去他那里再问问看,”澹台傲道:“人们总喜欢把黑夜和鬼魂相连,可其实真正和黑夜亲密无间的是打更人。”
“你或许很难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凌风雪道。
“我懂,昨夜之事是你与他一同目击的,可昨夜之前呢?你离开之后呢?”澹台傲笃定道:“李二被吓跑,后面难道不会再清醒过来,回去继续做他的差事?”
“我是说,李二即使又看到了什么,也不会轻易说与你。”凌风雪解释道。
澹台傲一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蒸包,另一手揭开蒸包外覆的黄油纸看看,边揭边道:“嗯这个是甜的……啊凌公子你刚刚的话是说?”
“我的意思是,他怕是不认你腰间这把行侠仗义之剑。”凌风雪道:“钱权当道,世人追名逐利,你一无官权加持,二无富贵傍身,他凭什么回答你的问题?”
澹台傲想了想,答:“只是几个问题而已,书上说的,从善如流何不为?”
凌风雪闻言轻笑,道:“书上也说,各人自扫门前雪。”
“所以不去了?”
“小公子决定吧,毕竟我只是你的帮手。”凌风雪道。
“那便还是去会会吧,”澹台傲想了想道:“只不过值夜人黑白颠倒,看着正好的日头,我觉得我们不该现在去打扰他的好梦。”他说罢一扬眉毛,冷不防把另一包包子向外一抛,凌风雪就势接住,听他道:“凌公子咱们先不往他住的城北,先往西边走吧。”
***
城西,千灯巷。
凌风雪站在巷子背街的一处院落前,看着院门上,不知哪一年挂上的斑驳桃符。
吱呀一声院门大开,清脆的童声伴着门里的陈旧破败一起冲出来。
“大哥哥!”
院门里小小一个孩子看见澹台傲,立马散开欢儿,举着满是泥的小手向冲出来。
“大哥哥!”
“乖呦,”澹台傲蹲下来,抬手抹干净面前人小花脸儿上的油花,又朝凌风雪偏了偏头,“这位公子看起来比我大几岁,糖包儿,叫大、大哥哥。”
凌风雪垂眸看一大一小,一蹲一站的两个人,小的那个顺着澹台傲视线看他,眼神怯怯的。
半晌,小家伙开口,“大……大…大公子。”
“哟……还会喊人公子啊,”澹台傲拉着糖包儿起身,“可为什么我是大哥哥,他是大公子啊?”
糖包儿一愣,被人问住了就绷起小脸,脖子下意识向后一缩,澹台傲手指轻轻在他挤出双下巴上一滑,“说呀。”
“这还用说,”凌风雪笑,“早让你换身行头的。”
澹台傲和糖包儿一起绷起脸。
“好啦,小孩子喜欢你,跟你比较亲。”凌风雪微微一笑替人回答,声音飘过去,小糖包儿如沐春风。
澹台傲伸手一揽,把小小人儿抱着站起来,问他:“糖包儿啊,咱们离‘大公子’近点儿怎么样啊?”
糖包儿被抱起来和凌风雪一般高,他亮亮的眼睛盯着凌风雪转两圈,凌风雪主动上前些,对视一下,眼神温温和和。
一阵冷风吹来,凌风雪发顶有白丝带拢着,往下的长发直直散开在肩头,糖包儿伸出一只小爪子向前够那被风吹起的发带。
凌风雪又离近一点,糖包儿彻底忘记认生,够着了发带就在手指头上转着转圈。
“起大风喽,进门喽。”澹台傲放下糖包儿领着他进院子,凌风雪跟在后面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步伐豪迈。澹台傲拉着糖包儿走到院门相对的主屋前停下,抬高声量喊道:“城东而来,要包子钱。”
“多少?”
“一文。”
凌风雪看澹台傲,脑中倏地闪过刚刚包子摊儿前的情形。
“问什么?”屋里传来声音,男子声嗓,浑厚低沉。
“杏花楼,清水芙蕖。”
“渝娘?”男子声嗓低慢下来,像在思考,屋内一时安静,凌风雪轻声向澹台傲,“‘一文’即‘一问’?”
澹台傲点头,道:“这天下有探听之能的,不只一个长风阁。”
“那包子摊儿,是他们接做探听生意的门面?”
“摊前说‘甜咸不分’,是表明自己知道对方身份规矩,有事要问;而多给几文,便是在向对方说明,自己要查的事一共有几件。”澹台傲道:“这多给铜钱,老板若不收,便是此时不接生意,若收下,就是默许了当下可来。”
“看来这宴州城排布形势,小公子已然琢磨出不少。”
澹台傲回头,“我还不算笨吧?”
屋内声音又响起,浑厚的男声回答简单明了——晡时来取。
澹台傲向屋子遥一抱拳,“多谢。”
屋内再无声息。
“糖包儿我们要走啦。”他转身,朝糖包儿做个鬼脸,“小门童不送我们出去?”
糖包儿点头,澹台傲又蹲下,从怀里拿出一包糖包儿。
“糖包儿哟!”
“谢谢大哥哥!”
澹台傲起身,“小爪子要洗哦。”
糖包儿咯咯笑。
凌风雪负手,“接下来做什么?”
澹台傲道:“等。”
***
整履步青芜,荒庭日欲晡。日至于悲谷,是谓晡时。
晡时已到。
澹台傲从千灯巷里出来时对着街边等候的凌风雪挥了挥手,手上垂下一把钥匙。
“宴山别业。”澹台傲走近凌风雪。
“原来千灯巷做的不是消息生意,而是土地宅屋的经营,”凌风雪故意问:“你在宴州买了块地?”
“宴山别业这块地是渝娘的,千灯巷里藏着大方的高人,做消息生意还送咱们别业钥匙。”澹台傲把钥匙套在指节上晃圈儿,“我要是有买地买别业的银钱,早就去长风阁打探消息了。”
“海长风做生意要是只认银钱,那长风阁也难成如今大势。”凌风雪向前走,“澹台家的公子就算不带一厘一毫空手而去,海长风也不会让小公子空手而归。”
“可海长风不在宴州。”
澹台傲跟上,说话间把眉头微微蹙起,表现出些许忧愁和若有所思,以便让凌风雪明白他话里有话。冬日里正午的阳光不炽烈,把少年的眉梢眼角映照得更加灿烂明亮。凌风雪看眼前人的瞳仁被光线映成棕色,那眉宇越是蹙起,眼瞳里却反而流露出未褪的青涩。他点破他这点心思,对他道:“小公子你故弄玄虚。”
“凌公子……”
凌风雪走两步,回头便见少年歪扛在肩上的幽怨脑袋。
名家子弟单打独斗入江湖,迫切地脱离光环与掌控,迫切地远离一切和青涩稚嫩有关的模样,那个叫凌引的人当年也这样。
“凌引,这个名字还有人记得吗?”他想着,忽然落寞,垂眸看自己右边衣侧空空荡荡。
“澹台?”
“嗯?”
凌风雪问:“你听说过清霜剑吗?”
“清霜……剑?”
澹台傲目光顿了顿,他片刻的怔愣之下,凌风雪什么都明白了。
凌家,和阿伊苏的事被传扬了不知多少年,一剑枕清霜的名头照样无人不晓。江湖广远,容得下很多被笃信被质疑被拥戴被不齿的正义与邪恶。可庙堂不同,九年前一场风雪吹过京郊,凌家人一个救驾,另一个把更大的危险带进了皇家别院里。那个更大的危险叫乌伯齐,与乌伯齐为伍的人姓凌,庙堂中人便让整个凌家都销声匿迹。
正午的阳光还是很好,阳光下的两个人却在繁华长街上停驻着,轮番忧愁。
“一剑枕清霜呢?”凌风雪不死心,可没等澹台傲回答他便又道:“带路吧,往宴山别业的地图他们也该画给你了吧。”
凌风雪叹气,澹台傲不知所措,就顺着他的意思加快脚步带路向前。现在敢离家出走的小公子,小时候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当年澹台清逸与人密谈,澹台傲垫着脚扒门缝,“一剑枕清霜”这五个字他似乎是听到过。
他依稀记得那次听到的只言片语,只提及了一姓家族的兴衰,可他的父亲当时却谨慎得很。
那家族……是凌家吗?
凌家……
“凌公子……”
澹台傲在前面带路,又停下,转回身去找身后人。他返回走几步擦过凌风雪的肩,然后在咫尺的距离里侧身,他道:“清霜剑的事,我听过。”
凌风雪向外挪了半步,在腾出的空间里展开手臂来拍了拍澹台傲的肩,然后轻声开口说,谢谢。
他们在咫尺胡距离里回视彼此,凌风雪眼底,澹台傲目光熠熠,灿烂而坚定,那眼神似是在说,无论何人,无论何事,来过,发生过,被讲出过,被听到过,那这些事就一定永远存在,不会被忘记,也不可能……被抹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