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卯识妖

作者:梦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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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巳时一刻


      押解着俘虏和税银返回安吉县的路途,比追击时更为缓慢沉重。满载银箱的马车在崎岖山道上吱呀作响,每一步都牵动着众人的神经。叶舟下令日夜兼程,所有人分成两班,轮流值守,他自己更是几乎不曾合眼,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幽深的竹林和险峻的山崖。他深知,那逃脱的乌长老和石龙绝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乌长老那诡异的手段,令人防不胜防。

      老周和赵虎、李茂三人虽疲惫不堪,但见叶舟身先士卒,也都不敢有丝毫懈怠。老周私下对赵虎感叹:“老子在刑房混了三十年,没见过这样的官。年纪轻轻,本事大,还不摆架子,是真敢拼命!”赵虎重重点头,看向叶舟背影的目光充满了敬佩。经过此番生死与共,这小小的追凶队伍,已悄然凝聚起一股坚实的信任。

      所幸,或许是乌长老两人也受伤不轻,或是慑于叶舟的穷追不舍,一路并未再生波折。当安吉县那熟悉的、在晨曦中泛着青灰色光泽的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弛。

      城门口,早已得到快马传讯的知县沈文谦,竟亲自率领县丞、主簿以及三班衙役的主要头目在此迎候。这阵仗在安吉县可谓罕见。沈文谦一见到那几箱沉甸甸的官银,激动得几乎老泪纵横,他快步上前,不顾官仪,紧紧握住叶舟沾满尘土的手,声音哽咽:“叶典史!辛苦了!辛苦了!真乃我县衙栋梁!社稷功臣!本官……本官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此役,叶舟之名不再仅仅局限于“叶青天”的民间赞誉,而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响彻安吉官场乃至周边州县。以区区四人之力,千里追凶,在身怀异术的悍匪手中夺回大部税银,并生擒两名要犯,这等功绩,足以让任何人对这位年轻得过分、升迁快得惊人的典史刮目相看,再无人敢因他的年龄和外来身份而心存轻视。府衙上下,如今见到叶舟,无不是发自内心的恭敬,连那些原本有些暮气沉沉的老吏,走路时腰杆似乎都挺直了几分。

      然而,叶舟却无暇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荣耀和拥戴。回到县衙的第一时间,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布满尘土和汗渍的衣袍,便下令将擒获的两名贼人——吹笛者阿古和受伤的贼人巴旺——分别关入重犯牢房,严加看管,并立刻准备进行突审。税银追回只是第一步,挖出背后的主谋和阴谋,才能永绝后患。

      刑房审讯室内,火把噼啪作响,映得墙壁上刑具的影子张牙舞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汗水和陈旧血腥混合的沉闷气味。阿古和巴旺被分别铁链锁住,带入室内。两人均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尤其是阿古,虽然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苍白,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眼神依旧阴鸷如毒蛇,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般的冷笑,仿佛置身于自家厅堂,而非阶下之囚。

      叶舟端坐主位,并未因对方的姿态而动怒。他先审问的是受伤的巴旺。巴旺手臂上的伤口虽经简单处理,但仍不断渗出血水,将他破烂的衣衫染得暗红。他精神萎靡,眼神躲闪,不敢与叶舟对视。

      “巴旺,”叶舟声音平稳,清晰地在这密闭的空间内回荡,“尔等何人?从何而来?为何千里迢迢来我安吉,行此盗窃官银的滔天大罪?”

      巴旺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沾满泥泞的草鞋,闷声道:“没什么好说的!栽在你们手里,算老子倒霉!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痛快?”叶舟语气转冷,“盗窃官银,依律当斩,岂是一个痛快能了结的?尔等罪行,足以株连亲族!你家中,想必也有高堂父母,或许还有妻儿倚门而望吧?”

      “株连”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巴旺心上。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瞥见旁边负责记录的书吏和手持刑杖、面无表情的衙役,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最终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咬出了血痕,再也不肯吐露半个字。

      叶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挣扎和恐惧。他意识到,巴旺并非毫无破绽,而是有某种比死亡更令他害怕的东西在约束着他。他挥了挥手,示意书吏和衙役暂时退到门外等候,审讯室内只剩下他和巴旺两人。

      “巴旺,”叶舟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我看得出来,你并非天生的恶徒,想必也是受人驱使,或是迫于无奈。如今,那乌长老和石龙早已弃你如敝履,独自逃命去了。你还要为他们保守秘密,值得吗?白白送掉自己性命不说,还要连累远方的亲人一同遭殃?”

      巴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嘶哑地低吼道:“我……我不能说……说了……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娘……不会放过我娃儿的……他们会……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他们?”叶舟目光陡然锐利如剑,“他们是谁?除了乌长老和石龙,还有谁?是什么人,能让你如此恐惧?”

      巴旺仿佛被叶舟的目光刺穿,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再次失言,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死人一般灰白。他紧紧闭上双眼,将头深深埋下,无论叶舟再问什么,都如同泥塑木雕,再也不发一言,只有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叶舟知道,再问下去也难以有结果,反而可能将巴旺彻底逼入绝境。他命人将几乎虚脱的巴旺带了下去,严加看管,并吩咐狱卒注意他的状态,防止他自残或绝食。

      接下来审讯阿古,则更为艰难。无论叶舟如何讯问,是讲述利害,还是施加压力,阿古始终闭目养神,如同老僧入定,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那阴鸷的脸上,那丝嘲讽的冷笑似乎从未消失过,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叶舟的一切努力。偶尔,他会用生硬的官话吐出几个字:“浪费时间。”

      叶舟知道,对付这种心志坚定、又身怀异术的死硬分子,常规的审讯手段确实难以奏效。他暂停了审讯,命人将阿古单独关押在最深处的牢房,除了送饭的狱卒,严禁任何人与之接触,连狱卒也必须两人同行,互相监督。

      随后,叶舟立刻赶往百草堂,将审讯的详细情况,尤其是巴旺那异常的恐惧和阿古的顽固,一一告知林郎中,并请教是否有药物或特殊方法,能让人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吐露实情。

      林郎中听完,捻着胡须,在药柜前踱步良久,方才沉吟道:“叶典史,江湖中的确流传着所谓‘吐真剂’之类的方子,多以曼陀罗、闹羊花等□□物为主。然,此类药物药性猛烈,极易损伤心神,轻则记忆错乱,重则痴傻疯癫。且对心志坚定、或是受过特殊抗药训练之人,效果甚微,甚至可能适得其反。更有违医者仁心,有伤天和。观此二人,尤其是那阿古,眼神凝而不散,面对威逼利诱毫不动摇,绝非寻常匪类,恐怕……寻常手段难以奏效。”

      叶舟眉头紧锁,难道好不容易抓到的活口,线索就要断在这里?

      “不过,”林郎中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叶舟带来的、从阿古和巴旺身上搜出的零碎物品上,“或许可以从这些物件上寻找蛛丝马迹。施展异术的工具、随身携带的药物,往往最能体现其来历和传承。”

      叶舟心中一动,立刻与林郎中一同仔细检视那些物品。阿古的物品不多,除了那支触手冰凉、不知何种兽骨制成的骨笛,就是几个用软木塞紧的小瓷瓶,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粉末,以及两三块巴掌大小、木质坚硬、刻画着扭曲诡异、如同蛇虫蠕行般符号的木牌。巴旺身上则简单得多,只有一些普通的金疮药和少许散碎银两、铜钱。

      林郎中小心翼翼地打开瓷瓶,用银针挑取少许粉末,或观其色,或嗅其味,甚至用舌尖极其轻微地触碰(此举极为危险,非药道大家绝不可模仿),脸色越来越凝重。

      “叶典史,你看这白色粉末,是‘幻梦散’主料无疑。而这灰黑色粉末,名为‘失魂引’,毒性更烈,微量可致幻,令人狂性大发,过量则能直接摧毁心智,令人癫狂而死,极其阴毒。”林郎中指着木牌上那些扭曲的符号,语气愈发沉重,“至于这些符文……老夫年轻时曾游历西南诸省,见识过苗疆巫蛊的符咒,也见过一些深山部落的图腾。但这木牌上的符号,与那些皆不相同,其笔画走势,透着一股邪戾之气,倒更像是……更像是老夫当年在滇南边境,偶然听闻过的、一些隐秘邪教用来标识身份、传递密令的符号!”

      “隐秘邪教?”叶舟心头一震,追问道。

      “正是。”林郎中颔首,眼中带着回忆与忌惮,“在云贵川交界的那片瘴疠横生的十万大山深处,据说存在着一些不奉王化、不敬神佛的隐秘教派。他们信奉某些不被正统承认的邪神,精通各种诡谲异术,行事隐秘莫测,手段狠辣异常。朝廷历来视之为心腹大患,称之为‘邪教’,屡次剿捕,却因其根植深山,往往难以根除。若这伙人真与那些邪教有所牵连,那他们盗窃安吉这看似不起眼的县城税银,恐怕就不仅仅是图财那么简单了……”

      邪教!图谋不轨!

      叶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立刻联想到离浙前,王守仁曾与他深谈,提及近年来各地时有白莲教等邪教余孽暗中活动,煽惑百姓,图谋作乱,乃是朝廷大忌。若乌长老一伙真是某个邪教成员,他们不远千里来到这浙皖边界的安吉,目标真的只是区区五千两税银吗?还是这偏僻小县,本身就有他们需要的东西,或者适合他们潜伏活动的土壤?安吉山高林密,民风淳朴却也易受蛊惑……

      必须尽快撬开阿古和巴旺的嘴!获取更多信息!

      叶舟再次提审巴旺。这一次,他不再迂回,直接单刀直入,目光如炬紧盯着巴旺:“巴旺!你们是‘白莲教’的人?还是其他什么教派?说!盗窃官银,究竟意欲何为?”

      “白莲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巴旺浑身猛地一颤!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诅咒,眼中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填满,整个人筛糠般抖了起来,嘶声叫道:“不!不是!我们不是白莲教!不能提……不能提那名号……说了……说了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黑莲降罚……幽冥索命啊……”他语无伦次,双手胡乱挥舞,仿佛要驱散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的反应,虽否认了白莲教,却更加印证了叶舟的猜测!这伙人必定属于另一个组织严密的邪教!而且这个教派的控制手段和恐吓方式,极其残酷深入骨髓,能让巴旺这等亡命之徒都恐惧到失态的地步!

      就在叶舟试图抓住他话语中的“黑莲”、“幽冥”等关键词,进一步追问时,一名衙役连滚爬爬、面色惨白地冲进了审讯室,声音带着哭腔:“典史大人!不好了!关押阿古的牢房……出……出事了!”

      叶舟心中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立刻起身,几乎是冲向了县衙大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通道尽头,关押阿古的那间单独牢房外围满了惊慌的狱卒。牢门打开,只见阿古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背对着门口,仿佛仍在冥想。但空气中,已经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杏仁味。

      叶舟快步上前,将阿古的身体扳过来。只见阿古双目圆睁,瞳孔已然涣散,眼角、鼻孔、嘴角、耳洞中都流淌出紫黑色的血迹,面目扭曲狰狞,凝固着一种极致的痛苦与某种诡异的狂热。他的右手紧握成拳,指缝间,可以看到一个小巧的、已经被捏碎的蜡丸残骸。显然,他不知用什么方法,竟在身上藏匿了这枚内蕴剧毒的蜡丸,在意识到无法逃脱后,果断服毒自尽!

      死无对证!

      叶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仔细检查阿古的尸体和牢房,除了毒发症状,并无其他外伤。牢门锁具完好,窗户狭小且装有铁栏。当值的两名狱卒赌咒发誓,绝无人靠近,甚至连送饭都还未到时辰。

      几乎是同时,另一名看守巴旺的衙役也连滚爬爬地跑来禀报,说巴旺在隐约听到外面骚动、得知阿古死讯后,仿佛被彻底抽走了魂魄,先是发出一阵凄厉癫狂的大笑,随即又抱头痛哭,浑身蜷缩,口中不断胡言乱语,反复念叨着“幽冥使者来索命了……逃不掉的……黑莲……焚世……重生……”等零星破碎的词语,眼神涣散,口水直流,神智已然彻底错乱!

      幽冥使者!黑莲焚世重生!

      叶舟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充满不祥气息的词语。黑莲!这很可能就是那个邪教的标志或名称!一个他从未在任何官方卷宗或民间传闻中听说过的名字。“幽冥使者”听起来像是教中的执法者或高阶成员。而“焚世重生”则透露出其教义可能包含极端和毁灭的倾向。

      他立刻命人找来县衙中画工最好的书吏,根据巴旺在癫狂状态中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描述,结合阿古木牌上的符号特征,勉强绘制出了一副模糊的图案:那是一朵形态扭曲、花瓣如同黑色火焰般燃烧的莲花,花心处,不是一个传统的莲蓬,而是一个模糊不清、却散发着森然鬼气的影子轮廓,仿佛来自幽冥的使者藏匿其中。

      看着这幅散发着邪异和不祥气息的图案,叶舟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迅速蔓延至全身。一个神秘、残酷、组织严密的邪教组织“黑莲教”,其狰狞的一角,终于在他面前显露。乌长老和石龙的逃脱,阿古的决绝自尽,巴旺的恐惧疯癫,都像一块块拼图,拼凑出这个组织令人心悸的严密控制和恐怖手段。

      税银案在明面上似乎可以了结了,追回了大部分银两,击毙擒获数名匪徒。但叶舟心中雪亮,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更庞大、更黑暗、更危险的谜团,才刚刚在他面前揭开冰山一角。这伙邪教徒为何选中安吉?他们还有多少同党潜伏在暗处?他们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叶舟走出气氛压抑的大牢,重新站在县衙的院子里。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洒在青石板上,映出院中那棵老桂花树斑驳的光影。街市上隐约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闹声,一切都显得那么日常和平静。

      然而,叶舟却感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迷雾,正从南方那连绵起伏、望之不尽的竹海群山深处弥漫开来,缓缓笼罩向这座看似安宁的山城。这迷雾之中,隐藏着燃烧的黑莲和索命的幽冥使者。

      迷雾深锁,黑莲隐现。

      他知道,自己无意中的追查,已经深深触及了一个庞大黑暗组织的秘密。未来的安吉,注定再也无法回归往日的平静。而他这位身负王命、心系民生的典史,也注定要被卷入这场正邪交织、诡异莫测、更加凶险万分的漩涡之中。

      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握紧了袖中的拳头,眼神重新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无论对手是谁,无论前方有多少迷雾和险阻,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安吉的百姓能享有这片刻的安宁,也为了他心中那份历经磨难却从未动摇的、对正义和公理的执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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