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死

　　老同学冯天佑的婚礼如约而至，是个周六上午的好日子，天清气朗，微风不燥，很适合草坪婚礼。
　　云淼刚下车没走几步，就见到了一抹熟悉的背影，仍然是一身黑的休闲装束，在人群中十分打眼。
　　“游川！”她快步上前，拍拍他胳膊。
　　对方回过头来，颇为惊讶：“云淼？”
　　云淼的注意力却被他的耳垂吸引了，他竟然打了耳洞，左耳低位，一个银色圆点，简简单单却特别衬他，多了说不出来的味道。
　　“好巧，你也来参加婚礼的吗？新郎是我高中同班同学。”云淼微笑着解释，但心神仍牵挂在他的耳朵上，她伸手摸摸自己左耳上的小鸟耳钉，“你什么时候打的耳洞？”
　　游川回答：“前两天，只打了左边，右边的还没想好。”
　　云淼脱口而出：“你想打两个吗？”
　　游川看向她的左耳，淡然说道：“也许吧。”
　　两人并肩走入婚礼场地时，云淼还在胡思乱想，连现场布置都没有心思多看。
　　他什么意思呢？她有三个耳洞：左耳两个，右耳一个。现在他左耳一个，右耳还没想好，没想好打一个还是两个吗？右耳再打两个的话，和自己站在一起，不就对称了吗？好像有一种微妙的情侣款感觉。
　　别多想，太傻了吧。不过是耳洞嘛，但是……
　　“云淼，没想到你也会来，谢谢。”
　　“游川，好久不见。”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落下，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盛装出席的新人，冯天佑和欧凝玉。
　　原来游川和欧凝玉也认识的吗？难怪他会被邀请参加婚礼。云淼扫了一眼他们两个，然后在欧凝玉的解释中得知她家和游川家是旧相识，只是现在来往很少了。游火生和顾春河今日没空，便没来。
　　新人夫妇对游川和云淼两人认识也意想不到。欧凝玉言笑晏晏地提出拍合照。
　　入口不远处有合影区，用拍立得即时成像定格此刻，加以留念。
　　云淼和游川分别在一侧夹着中间的新人，面向镜头，云淼有些尴尬地抿出一个笑容。她心想，这还是她和游川的第一张合照呢。
　　照片显影后，欧凝玉捏着照片让他们看，对游川笑道：“你还是老样子，扑克脸。”
　　游川淡淡嗯一声，似乎没什么感想。
　　云淼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们认识这么久了啊……
　　“哎，给你俩也拍一张吧。”新人夫妻将两个来宾拉到一块。
　　云淼拘谨地站在游川身边，不敢靠太近。咔嚓一张后，欧凝玉笑着让他们靠近一点，再来一张。
　　身边人靠了过来，云淼将交叠在腰间的手垂下，手臂挨着了男人的手臂，让她心里一个激灵，手握拳，指甲掐紧了掌心。对方没有动，若无其事，似乎总是云淡风轻，反衬出她的狼狈。她浑身僵硬，面无表情，掩饰内心的慌乱。
　　新郎笑道：“你俩笑一个嘛，都板着脸跟门神似的。”
　　但云淼反应呆滞，还没来得及挤出一个笑容，对门快门声已经响起来了。就这样，拍下了第二张。照片拍完，云淼还没回过神来，以至于拿到照片后才想起来，她应该抢先拿第二张贴近的合照。
　　可惜……
　　云淼和游川在酒水区拿了喝的后，坐在了一起。
　　仪式开始了，现场气氛热烈，人们都在举着手机拍照、录视频，显得沉默寡言的游川格格不入，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一直低头喝酒。
　　云淼默默用余光留意着他，总觉得他情绪有些低落。
　　新人的朋友也就是主持人，正在讲述他们的故事。听着听着，云淼也想起来了不少往事。欧凝玉就是高他们两届的师姐，长年稳居理科前十的学霸，坊间传闻的校花。
　　没想到冯天佑一直暗恋她，难怪那个时候化学不行的他高三突然从理科转来文科班，发了疯一样学习，就为了考上她的大学啊。
　　云淼有些感慨，恍惚间浮现了诸多往日画面。一眨眼，多少年了，少年时代就这样过去了吗？
　　新人交换戒指时，云淼才注意到他们一边一个耳洞，同一对金耳环，新郎戴右，新娘戴左。
　　“他们挺配的。”云淼不禁说道。
　　身边的人不吭声，她扭头，只见游川不错眼地盯着前方，眉宇间略有落寞之色。可真稀奇。
　　云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新娘笑得明艳动人。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又不能开口问，只好暗自琢磨。
　　跳舞作乐的环节时，云淼看见一个男人对新人敬酒，眼神中的遗憾藏也藏不住。旁边有人窃窃私语，指着男人说那就是当年高调追求过新娘的男同学，看他还心有不甘呢。这样一提，云淼对当年的他也有些印象。
　　满怀遗憾的单恋者？一个念头猛然击中了云淼。
　　她捏着酒杯，呆在原地好一会儿，再抬头时，隔着人群看见游川也在和新娘敬酒。他神色柔和，接着忽然露出了淡淡的温柔的笑容，那种缱绻迷恋的神色，她从未见过。
　　原来如此……云淼的心揪了起来。
　　远处的游川忽然侧过脸，和她遥遥对视，一愣，然后又转回头面对新娘。
　　云淼扯了扯唇角，扭头往外走。周遭人声鼎沸虚化为背景音，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一阵笑声刺耳，仿佛在嘲笑她自作多情。
　　突然打开的朋友圈，看不懂的动态，他还没想好的右耳……原来一切都与她无关。
　　早就说了要远离，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欺欺人，现在好了，落得个自取其辱的下场。
　　整颗心好像泡在了初酿的梅酒里，又酸又涩又苦，真难受啊。
　　这样的心情也是初次。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原来不只是甜。
　　云淼在网约车上收到了游川的微信，问她去哪了。她第一反应是不想回，甚至想删了他，但是当然不敢冲动，岂不是显得更刻意更狼狈可笑了？于是她极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回复他说领导找她就先走了，要是新郎新娘问起，麻烦和他们说一声，抱歉。
　　对方只是发来一个“嗯”字，浑不在意的样子。
　　云淼心里一紧，放好手机，抬眼在后视镜看见自己的耳钉，更觉难堪了。
　　她回到小区，却不想回家，漫无目的地走着，晃到了那条熟悉的路。坐在繁花谢尽的羊蹄甲树下，从前两人在花树下喝酒跳舞的画面闪回，更叫云淼伤心。
　　发呆了许久，云淼拿出手机，点进微信先看到有红点，一瞬间心提起来。游川？
　　然而并不是，那是丁佩意发的。云淼唾弃自己，这个时候还在期待什么呢？
　　算了吧，云淼。

　　从这之后，云淼把游川的微信置顶取消，不再主动发信息给他。在路上遇到游川的奶奶邀请她去吃饭，也婉拒。
　　她去自留地观鸟，接近河边就留意他们爷孙两个在不在，即使是疑似的人也赶紧避开。
　　对方却无动于衷，没有动静，也许连她的刻意远离都没察觉吧。
　　好像也没几天，但云淼总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那人了，收到对方的信息时，差点儿把手机给摔了。
　　原来是他去钓鱼听到了奇怪的鸟鸣，录了小视频分享给她。
　　心脏狂跳，连打字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云淼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终还是回了消息。
　　云淼：白胸苦恶鸟，很常见。
　　游川：叫声很贴切
　　没想到他回复得那么快，一丝欣喜在心底涌起，但马上就被云淼压了下去。大概是无聊了，随手给自己发的吧。别理他了，还是赶紧干活吧。
　　这个时候，加班也算是一件好事了，埋头工作便无暇顾及那些烦心事了，云淼不再看手机，专心干活。
　　加完班，云淼身心俱疲，也不打算做饭了，去附近的店解决了晚饭。
　　孤身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云淼不禁想喝两杯，于是习惯性往浮星酒馆走。如果遇上游川怎么办？云淼想，哪有这么巧，次次都能遇到他？嗯，她只是想念那里的飞镖了。
　　走进店里，云淼下意识环顾四周。
　　这时候店里没什么人，老杨见状，调侃道：“找游川啊？他不在。”
　　云淼一阵尴尬，连忙否认，点了两杯酒。
　　老杨一边调酒，一边和坐在吧台的云淼聊天。云淼看着他没停过的嘴巴，心道，这人还是个话唠，怎么和游川成为朋友的？
　　仿佛知道她在腹诽，老杨很快就聊起了他和游川的友谊。原来他俩是发小，一条村长大的，认识二十来年了，大学也同在北京。
　　“他大学就沉迷钓鱼骑行爬山三件套了，其实吧，我看他就是找借口不和周围人来往。”老杨笑着把特调鸡尾酒端给她，“但是他搞户外也不混圈，到哪里都格格不入的样子。”
　　云淼忍不住笑了笑，觉得这的确是游川。
　　她心想，自己也格格不入。无论是同事，还是鸟友，表面上好像很和谐，可是一旦下了班，一旦旅程结束，一切就被抛诸身后，没有谁真正进入她的生活，也没有谁想真正进入她的生活。
　　就连唯一的朋友也远在外地，她在这个称作家乡的城市，却总是有一种飘蓬浮萍之感。
　　这样的感觉在遇到游川和他的爷爷奶奶之后，一度减弱了不少，但也不过是短暂的美好错觉吧。
　　云淼轻轻叹气，举杯啜饮，然后打开阅读器，随便看点什么。
　　店里的客人多了起来，老杨也没空和她侃大山了。
　　喝到第二杯时，云淼冷不防被人叫了名字，一扭头，一个男的坐在了她身边，那浓粗如蜡笔小新的眉毛颇为眼熟。
　　“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你在露江工作吗？还记得我吗？团支书啊。”那男的挑眉，颇有动画片里的搞笑效果。
　　这下关于他的记忆都复苏了，原来是大学的团支书。
　　“你怎么在酒吧看书？好装。”团支书开玩笑道。
　　云淼承认的确是有点装，但她就是想自己一个人喝喝酒看看书，别人怎么看无所谓了。
　　毕业后云淼就没见过大学同学，乍然遇到他，也说不上多么排斥。她大学一天到晚不是上课，就是去图书馆看书，出去溜达也是自己一个人，和同学们关系一般。没想到，连大学时光也那般遥远了。云淼暗自感慨。
　　老同学相见，追忆往昔自然免不了。然而，话题很快就转到了现在，团支书滔滔不绝地讲起股票基金升职加薪，一如当年他上台竞选的模样。云淼一面心不在焉地敷衍，一面想着周末去哪里观鸟。
　　“等下还有几个老同学要过来呢，要不要一起去唱K？”他提议道。
　　“不了，我等下还有事要早点走，下次吧。”
　　云淼只觉得无趣，初遇时怀念过往的美好感觉烟消云散。
　　她态度坚决，对方也不是多真心，于是也就作罢了。云淼收好东西就要走，老杨突然说请她喝一杯，让她再坐坐吧。云淼摇摇头，直接走了。
　　她回到小区，却不想马上回家，随意漫步，乘着月色，不知不觉走到了游川家楼下。
　　夜色深浓，万家灯火明。云淼一层层往上数，看见亮着灯光的窗户，十分温暖的模样。有人家客厅传出响亮的说笑声，是这般幸福快乐。
　　热闹都是他们的，而她格格不入。
　　夜风吹拂，微冷。
　　云淼呆立原地良久，直到车灯照过来，唤醒了她的心神。
　　她抬眼看来车，在橘黄色的光中，男人一向锐利的眼神也似乎柔和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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