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负江南

　　广州，秋
　　张飞洋最终没有北上追寻那个渺茫的希望，而是带着一身疲惫和决绝，抵达了广州。他的舅父陈景仁，是广州颇有名望的“博济医院”的院长。这是一家由教会支持、设备相对完善的西式医院，如今已成为救治前线伤员和难民的重要后方基地。
　　踏入博济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压抑。舅父陈景仁两鬓已染风霜，但眼神锐利，行事干练。他见到外甥风尘仆仆、形销骨立的模样，没有过多寒暄，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来了就好。这里缺人手，尤其是外科医生。换衣服，跟我来。”
　　没有片刻休息，张飞洋便被直接带进了手术区。眼前的景象远比武汉的伤兵医院更为惨烈。走廊里挤满了等待救治的伤员，痛苦的呻吟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器械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手术室几乎二十四小时运转，无影灯下，是残缺的肢体、狰狞的伤口和与死神争分夺秒的较量。
　　张飞洋迅速换上白大褂，投入到高强度的工作中。他的外科技术在此时发挥了关键作用，处理弹片伤、进行截肢、缝合血管……动作精准而迅速。但资源匮乏的状况触目惊心：麻醉药严格控制使用，镇痛剂短缺，血浆更是宝贵如金。他时常需要在不打麻药的情况下进行清创，面对伤员撕心裂肺的惨叫，只能咬紧牙关，加快手上的动作。
　　“医生！医生！快！卡车送来的，重伤！” 呼喊声撕裂夜空。张飞洋刚结束一台手术，满身血污地冲过去。抬下来的伤员腹部被弹片撕开，情况危急。
　　“准备手术！急需O型血浆！” 张飞洋边检查边吼着，那个武汉夜晚的噩梦再次浮现。
　　护士焦急回应：“张医生！血库告急！O型血一点都没有了！”
　　张飞洋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生理盐水冲洗！直接手术！快！” 他必须搏一把。手术在摇曳的灯光下紧张进行，他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护士不停地擦拭。最终，伤员的心跳还是停止了。张飞洋颓然放下器械，看着那张年轻却失去生气的脸，沉默良久，才哑声说：“下一个。”
　　除了临床救治，他还主动向舅父请缨，承担起最危险的药品采购任务。凭借过去的人脉和对药材市场的了解，他多次冒险穿越封锁线，出入黑市，甚至接近敌占区边缘，为医院搜罗急需的药品和器械。每次出行都险象环生，但他义无反顾。仿佛只有在这种近乎自我惩罚的冒险和极度疲惫中，才能暂时压抑对江馨的思念和对家族罪孽的负疚。
　　陈景仁院长看着外甥日渐消瘦却目光坚定的模样，既心疼又欣慰。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他在用行动寻找救赎。夜深人静时，舅甥二人会在院长办公室对坐片刻，陈景仁会泡一壶浓茶，简单询问几句武汉的情况，但更多的是讨论医院的困境和接下来的采购计划。沉默往往多于言语，但一种并肩作战的默契在无声中建立。
　　北平，冬
　　北国的冬天干冷刺骨。江馨在北平安顿下来，进入报社工作。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白天编译电讯、撰写稿件，晚上去北大旁听讲座，如饥似渴地吸收新思想，试图理解并记录这个剧变的时代。她变得越发沉静独立，将悲伤和迷茫深深埋藏，用忙碌填满生活的每一刻，努力活得更明白、更有力量。
　　武汉，年末
　　就在张飞洋和江馨在南北两地各自奋战时，武汉传来消息：与日方过从甚密的张世尧，在出行途中遇刺身亡。消息传到广州，张飞洋正在手术。手中的手术刀稳如磐石，直到手术结束，他独自走到僻静处，才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没有眼泪，只有一种空茫的解脱和更深沉的疲惫。曾经威严专横、最终走上歧路的父亲，以这种方式落幕。压在心口的巨石碎了，涌上的却是关于家族、时代与个人虚无。
　　在北平，江馨从报纸角落看到这则短讯，她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工作，仿佛那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消息。只是夜深人静时，她会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波澜暗涌。间接导致哥哥死亡的人，也死了。这算是一种了结吗？她不知道。
　　南北，两个年轻人，在国仇家恨的洪流中，背负着各自的伤痛与秘密，以不同的方式抗争着、生存着、等待着。他不知道她在北国的寒夜里是否安好，她不知他在南方的硝烟中如何坚持。
　　张府门前，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门可罗雀的冷清和墙壁上偶尔出现的、用红漆泼写的“汉奸”字样，虽被下人匆忙擦去，但那刺目的痕迹却深深烙在每个张家人心里。
　　张启鸿的日子愈发艰难。父亲张世尧被刺身亡后，所有的骂名和仇恨便转移到了他这个长子身上。他试图低调处事，闭门不出，但家族的生意和往来的关系网并非一朝一夕能彻底切断。
　　这天傍晚，阴雨绵绵。张启鸿从一家亟待盘出的商行出来，心情沉重。他撑着伞，低头快步走在湿冷的街道上，只想尽快回到那个令人窒息却又不得不回的家中。
　　就在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时，意外发生了。
　　几个穿着工装、面色激愤的年轻人认出了他。他们似乎是附近工厂的学徒，对近日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汉奸”报道和民间传闻充满了怒火。
　　“看！那不是张世尧的儿子吗？”
　　“呸！卖国贼的儿子！还有脸出来！”
　　“就是他爹把鬼子引来的！”
　　愤怒的斥骂声中，不知是谁先捡起了路边的半块碎砖，狠狠砸了过来！
　　“狗汉奸！去死！”
　　张启鸿听到风声，下意识侧头想躲，但为时已晚。那坚硬的、带着棱角的砖块，带着冲击力，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右眼眼眶上！
　　“呃啊——！” 一声痛苦的闷哼，张启鸿眼前一黑，伞掉落在地，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涌出，模糊了视线。剧痛让他几乎晕厥，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在墙壁上。
　　那几个年轻人见闯了祸，一哄而散，迅速消失在雨幕和巷弄深处。
　　张启鸿捂住剧痛的右眼，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渗出，顺着脸颊流淌，滴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左眼看到的景象天旋地转，疼痛和眩晕几乎将他吞噬。他靠着墙壁，艰难地喘息，心中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悲凉。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这或许就是张家必须付出的代价。
　　路过的行人见状，有的冷漠避开，有的面露惊恐，却无人上前搀扶。最终还是一位熟识的老街坊认出他，慌忙叫了黄包车，将他送往医院。
　　经诊断，张启鸿右眼球破裂，伤势过重，无法保住，只能手术摘除。曾经精明干练、长袖善舞的张家大少爷，从此失去了一只眼睛，脸上也多了一道无法抹去的、象征惩罚的伤疤。
　　飞来横祸，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张启鸿躺在病床上，蒙着纱布的右眼依旧隐隐作痛，但疼痛却让他异常清醒。武汉，乃至整个中国，都已无他们张家的立锥之地。留下，只能是死路一条。与妻子秦氏商议后，二人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变卖所有能变卖的产业，将大部分所得匿名捐献给前线抗战组织，留下足以维持生计的钱财，举家出国，远走南洋。
　　秦氏虽心痛家业散尽，但也深知这是唯一生路。她雷厉风行地处理各项事宜，安排行程。决定带上无依无靠、终日惶恐的陈姨娘，以及自己远在北平、同样受到牵连、终日担惊受怕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妹一同离开。
　　临行前，秦氏去北平接家人。在混乱的前门火车站，她正焦急地等待着家人汇合，目光扫过熙攘拥挤的人流，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映入她的眼帘——是江馨！
　　江馨穿着素色棉袍，围着围巾，手里拿着几份刚买的报纸，正从站台出口走出来，神情专注而沉静，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却也显得更加成熟独立。
　　秦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主动迎了上去。
　　“江小姐？”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江馨闻声抬头，看到秦氏，明显愣了一下。眼前的秦氏褪去了往日的珠光宝气，穿着朴素的深色旗袍，面容憔悴，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疲惫，仿佛老了好几岁。
　　“张……大嫂？”江馨有些迟疑地回应。她已从报纸上得知张家的巨变和张启鸿遇袭的消息，心中复杂难言。
　　“是我。”秦氏苦笑一下，笑容里满是沧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两人站在嘈杂的站台一角，气氛有些尴尬。秦氏看着江馨清澈却带着疏离的眼睛，想到自家如今的境遇和小叔子对眼前女子的一片痴心，心中百感交集。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江小姐，我们……要走了。离开中国，去南洋。”
　　江馨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一路保重。”
　　秦氏看着她，犹豫再三，还是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江小姐，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飞洋他……不在武汉了。他去了广州，在他舅舅的医院里，救治伤员。” 她顿了顿，语气复杂，“他……他一直没忘了你。”
　　江馨捏着报纸的手指微微收紧。广州？他在广州？还在做医生？但她很快压下了所有情绪，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淡淡道：“谢谢告知。愿他在广州一切安好。”
　　秦氏看着她这副模样，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你也保重。这世道……活着不易。” 这时，她的家人提着行李匆匆赶来，秦氏最后对江馨点了点头，便转身汇入人流，消失在拥挤的站台入口。
　　江馨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火车站喧嚣的人声仿佛离她很远。广州，她深吸了一口北方寒冷干燥的空气，转身，迈着依旧沉稳的步子，走向报社的方向。只是那脚步，似乎比来时，多了几分沉重与恍惚。
　　命运的丝线，在战火与离乱中，似乎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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