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见春

　　冥界功曹司。
　　一入殿内，马子良便被浩如烟海的卷册震惊。大殿内不知用了多少个法阵拓宽空间，数不清的、高度直达殿顶的巨型柜子上，整整齐齐地排放着冥府过往引渡过的所有鬼魂信息。马子良跟着白九往殿内走去，悬浮着的一排排木架，如屏风般向左右两侧退开。
　　马子良从一个个架子旁走过，不可计数的卷册带来极强的压迫感。多少凡人或平淡、或顺遂、或曲折、或悲苦的一生，都在卷册里以寥寥几行做结。日日面对这些卷册冥府之人，应当已经视生死为平常了。站在功曹司殿内，马子良觉得自己像是巨兽脚边的一个蝼蚁。凡人的生命在长寿的天界、冥界之人眼中，应该就如同灰尘一般吧。转瞬即逝，轻飘飘如同卷轴上尘封的灰尘。马子良的生命里，与凡人打交道占多数。虽然凡人不可能来到功曹司，看到记载着自己命数的这一切，但马子良心头还是难以自抑地涌上一股悲戚。
　　穿过一排又一排的功曹簿，是一张巨大的书案，上面堆叠着如小山一般高的卷册。此时几个鬼差正在整理卷册。见到白九，纷纷停下手中的事，行礼，“白九大人。”
　　白九颌首回应，众鬼差又继续忙活手头上的事了。
　　白九越过书案，绕过后面的屏风，眼前竟然是一个垂花厅。
　　白九落座后，手里不知从何处又取出了那几颗青色珠子，在手中把玩，“坐吧。”
　　马子良看了看雪见鹿，后者当真不客气，十分自在地在白九对面坐下了。马子良紧紧挨着雪见鹿，也坐下了。
　　“阁下手上有夜鸦的消息？”
　　“冥府近日在调查夜鸦。”雪见鹿姿态放松地倚在位置上，很笃定地说。
　　“没错。所以......如若阁下的信息有价值，我们可以谈一下条件。”白九没有否认。
　　雪见鹿眼眸闪了闪，开口：“夜鸦在凡间为祸肆虐，杀人取血炼丹。破坏了凡人正常的生死命数，冥府正在查办夜鸦。”说完，雪见鹿抬眸看了一眼白九的神色。
　　“没错。”白九将手中的青珠抛入虚空，整个人坐直，“但这个程度的消息还不够让冥府帮你们躲避天界的搜捕。”
　　“长安西坊，万宝楼，是夜鸦的一个据点。”雪见鹿淡淡地撂下这句话。
　　雪见鹿说完，白九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应是没料到雪见鹿居然真的知道夜鸦的据点。夜鸦这个组织非常神秘，行踪莫测。若非近日来大批出现的血丸，冥界怕是还没那么快知道夜鸦的存在。因此，雪见鹿现在提供出的一个夜鸦据点，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白九思考片刻，起身，“两位可暂且留在冥界。不过最好不要随意走动，冥府的鬼差大多不喜天界的人。我有事先离开片刻，二位请自便。”说完，白九便离开了。
　　马子良见白九已经走远，才敢悄悄凑到雪见鹿身边，“老师，你怎么会知道夜鸦的据点？你不会是诓他的吧？”
　　“非也。这确实是夜鸦的据点，不过是冥界鬼差探得的消息。”雪见鹿侧头看向马子良，“你睡着的时候，我在你家酒楼里看到一个冥府的鬼差。其实他穿着打扮与酒楼里其他凡人无异，只是他进入酒楼的那一瞬间，我便觉得他身上的气质与凡人以及灵修者都不一样。我便猜他是不是你之前提过的冥界的人？”
　　雪见鹿见马子良一双眼睛认真地盯着他，像某种小动物，不由得笑了笑，“你爷爷让我尽量低调隐蔽。我便在小丁伙计上来给我送饭的时候，将一缕灵识附在他身上。后来他在前厅忙活的时候，我刚好看到那名鬼差从怀里取出一个册子，上面记得东西很杂乱。恰好他翻开的那几页里，夜鸦这个词出现多次，我便留意起冥府最近是否在关注这个东西。不过小丁在他身边停留的时间不多，我也没仔细看清楚。”话说一半，雪见鹿停了下来。
　　马子良正听到关键处，“那老师你到底是如何知道夜鸦据点的？”
　　雪见鹿不语，看着马子良挑挑眉。马子良知道雪见鹿是故意只说一半逗自己，不过他也不生气，双手作揖摇啊摇，雪见鹿憋不住笑出声，“我当时也是十分好奇。因此就在后厨将灵识附到一只虎皮猫上，示意它在鬼差身边晃悠晃悠，找找机会。没想到那个鬼差居然还挺喜欢小猫的，把我抱到腿上，还给我顺毛。于是我就趁机看到他册子上记的东西了。最近的几行写着：长安西坊万宝楼，有异。疑似夜鸦据点之一。”
　　雪见鹿得意地朝马子良眨眨眼，马子良也被逗笑了。是后厨爷爷养来抓耗子的大黄啊。那小子一点也不怕生，整天在后厨混得油光水滑的，确实是挺讨人喜欢的。
　　与此同时，秦贺刚刚听完鬼差的汇报，白九就来了，“我刚刚得知，长安的万宝楼可能是夜鸦的据点，得派人去查查看。”
　　“你也查到了。”秦贺抬头看向白九，“刚刚我的人汇报，也是察觉到长安万宝楼有异。”
　　白九点点头，忽然若有所思，“怎么会这么巧？”他扫了扫立在一旁的鬼差，问道：“你回冥府前，去了何处？”
　　鬼差没有想到白九会突然问这个，支支吾吾了片刻，说道：“去了马家酒楼。”话语间似乎有当职期间为饱口腹之欲溜去酒楼的事情被上司抓到的尴尬。
　　“难怪。”一旁的白九笑了起来。
　　秦贺看了看无故发笑的白九，又仔细看了看一旁的鬼差，发现他的衣袍上沾着几根猫毛，不甚明显，若非仔细观察是看不见的。
　　秦贺叹了口气，对鬼差说：“下次记得检查仔细，衣袍上的猫毛没拍干净。”
　　鬼差一愣，低头看到自己衣袖上的几根猫毛，尴尬，火速告退了。
　　白九摇摇头，“我想，应当就是他在马家酒楼的时候，正巧被那人看到了。”
　　秦贺点点头，目光沉沉地看着白九，“所以，你答应那两人留在冥界了。”
　　“呃......”白九眼珠转了转，有些心虚，“但我也已经应下了，反悔的话，我们冥界的脸往哪搁？反正那两人也是在功曹司那边呆着，不会来你眼前晃的。”
　　秦贺挑挑眉，没有再追究。
　　忽然，殿外传来鬼差的惊呼。
　　一时之间，冥府各处的鬼差都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身边冒出的足足有半人高的大片圆叶。
　　遍布冥府的青苔上，长出了大片大片的竹芋。团扇状的叶片下，还间杂着一株一株兰草。
　　此时，冥界众鬼差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想法：秦老板是找了什么高人，还是得了什么秘方？怎么冥界突然之间就能生长植物了？
　　刚刚走出殿外的鬼差，呆愣回头，看到走出殿外同样一脸震惊的白九和秦贺。
　　秦贺缓过神来，快步走到台阶旁，一棵竹芋亭亭而立，宽大圆润的叶片在冥府昏暗的环境下呈现出一种翠玉般的颜色。秦贺不可思议地伸手，温柔地拨开叶片：居然真的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白九也走了过来，在秦贺旁边蹲下，拨了拨叶片下茂盛的兰草，震惊地问秦贺，“你从哪里得了什么秘方？竟让冥府的水土大改。之前试了十几年，除了青苔，不是什么也长不了吗？”
　　秦贺的目光留恋地看着鲜翠的叶片，语气也很是疑惑，“我也不知道啊。这突然之间......”
　　白九眼神闪烁，嘀咕道：“要说最近冥界有什么变化，难道说是和那两个天界之人有关？”
　　秦贺摇头，“不知。再到别处看看。”语气中隐隐有些雀跃。
　　两人一路往白九的功曹司走去。冥府各处，遍地都生出了竹芋。大片大片的竹芋，挤满了原本青苔稀疏、裸露着的岩壁。青苔上暗淡的小花也如注入了生命力一般，流动着白玉的光泽。一时间，白九居然在冥府感受到了一种，名为郁郁葱葱的生命力。
　　“话说，我好像还从没问过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木植？”白九的眼神拂过周围的翠叶。
　　秦贺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大概就是喜欢吧......没有什么缘由。”说这话时，秦贺眼中也有些迷茫。
　　白九瞥了秦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不可能！我和你说，一个人喜欢什么东西一定是有原因的。最大的可能性便是你在心底给它赋予了某种意义，比如和你喜欢的另一样事物有关联，或者是它在你心中有独特的纪念价值。”
　　“我就不能只是单纯喜欢？”秦贺淡淡地扫了白九一眼。“那你说说帝君为什么也喜欢木植？”
　　“这个嘛......”白九摸摸下巴，“帝君喜欢木植多半是因为在冥府待久了，想寻求些有生命力的东西，你没发现帝君有些爱好很像凡间的那些书生吗？”
　　“至于你......”白九对上秦贺幽深的目光，一点也不怕，继续说道：“你又不是不能出冥府，你喜欢木植的原因肯定和帝君不一样。多半是因为其他事情，而且你起初最想种的不是青莲吗......”
　　走过索桥，对面便是功曹司。索桥上，玄铁链上原本细细疏疏缠绕着的藤蔓，竟变得有手腕粗细。放眼望去，像是一座由藤蔓编织而成的桥。底下的玄铁，被交织的藤蔓遮掩得已经看不见了。
　　功曹司中正在干活的一众鬼差，也纷纷聚到殿外，被冥界的异象吸引。
　　马子良一脸呆滞地看着变得郁郁苍苍的冥府。刚刚雪见鹿因为等得太过无聊，便说要和外面的植物聊会儿天。没过一会儿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鬼帝。白大人。”众鬼差对秦贺和白九行礼。
　　马子良回头，看到站在白九身边的秦贺：秦贺面容看着不过三十左右，身量极高，比马子良足足高了一个头。眸色极深极沉。马子良见到此人的第一眼，便觉得秦贺身上有一股凛冽杀气。
　　马子良看着稚气未脱，秦贺一看便知他的身份。因而此刻目光看向了雪见鹿，正好对上了雪见鹿打量他的眼神。
　　不知为何，秦贺的心莫名颤了颤。这个人......秦贺的眸色像浓墨泅开，变得很深。
　　“方才走得匆忙，还未请教阁下姓名。”白九在一旁开口问道。
　　“雪见鹿。”收回看向秦贺的目光，雪见鹿对白九歪歪头。
　　秦贺和白九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发现据他们所知，天界并没有这号人物。不过初次见面他们也不便深问，只好换了一个话题。
　　“这些植物是阁下所为？”
　　雪见鹿看着秦贺，点头。
　　秦贺也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开门见山，“实不相瞒，我研究多年，也只能让青苔在冥府生长。不知阁下是用什么方法，能让冥府长出其他植物？”
　　原来他就是白九提到的那个特别喜欢捣鼓植物的人。话唠、喜欢撸猫、喜欢植物，冥界的鬼差原来也和凡人一样，自己的小癖好。马子良在心里头暗暗想到。
　　“冥府除了青苔，确实没有其他活物了。青苔太过低等，还未能拥有自己的意识。我将灵识扩散，发现岩缝中还有一些竹芋和兰草的种子，便用灵力将它们唤醒。”一边说着，雪见鹿抬手，轻轻地拂过手边的竹芋。竹芋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像是在回应雪见鹿的话。
　　秦贺用探究的眼神看着雪见鹿：凡人都以为一花一木、一草一树，都只是默默生长，其实不然。花草树木都有自己的意识，只是有些灵智通达些，能听懂人言。有些则只能习得一些生活本能。
　　秦贺一开始是想尝试将天界的灵植种在冥界，但由于灵植吸食灵气为生。到了冥界，灵气与怨气、煞气相互排斥，灵植根本生长不了。凡间植物倒是只需水土适宜即可。因此，好不容易，秦贺才能让青苔在冥界存活下来。
　　而此人的灵力，竟能让凡间植物在冥界生长得如此茂盛，实在奇怪。
　　“我先前听东岳君说，实则凡间植物比天界灵植更为挑剔。天界灵植吸食灵气为生。而凡间植物所吸收的日月光辉，晨风雨露，皆为天地所赠。说白了是直接吸食天地精华的。因而凡间植物至纯至善，反倒比动物更启灵智，能通人言。阁下的灵力修为，怕是相当深厚，且灵力至精至纯，让凡间植物都垂涎三分呢。”白九笑道。
　　马子良得意的点点头。
　　“不知阁下与这位小朋友是什么关系？”雪见鹿此人琢磨不透，却愿意陪着马子良躲在冥界，关系怕是不简单。
　　“我是他的老师。”
　　“哦？”白九看了看马子良：不知道这个少年究竟有何特别之处，竟然能让雪见鹿这样的人成为老师。
　　如果让马子良知道白九有这个疑问，他肯定会先罗列出自己与雪见鹿如何有缘分、雪见鹿觉得自己亲善等一二三四条，最后再略带心虚地补上一句：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家做饭好吃吧。
　　秦贺听着白九和雪见鹿的对话，若有所思，“若是别的植物，阁下也能让其在冥界生长吗？”
　　白九瞥了秦贺一眼，他估计只要雪见鹿一点头，秦贺马上便会下去找东岳君。两人能聊上一天一夜，列出一个单子想要种的植物。
　　“我也不知，试一试才知道。”雪见鹿看了看他身旁探出的郁郁葱葱的兰草，“冥界的环境确实不适宜植物生长，我将我的灵力注入岩土中，让植物吸食我的灵力为生。但若是不及时补充，也是会枯萎的。”
　　秦贺听懂了雪见鹿的言下之意，许诺，“无事。阁下可与你的徒弟在冥界住下。想住多久都无妨。”
　　雪见鹿看着秦贺，笑道：“那便多谢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