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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国有讯
之后回斩木城的一路上,孟商都没了笑意,极少言语。
他的不言语,伴随着几日连绵不断的雨。
雨水冲去血迹、冲去痛苦,维持着表面的干净和安稳。
却遮不住一行人周身弥漫的死气。
何琼在死气里浸润着,惊奇的发现,自己竟成了最鲜活的那一个。
……这可真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鲜活的何琼找了找话题,想孟商开心。然而大曜主君蔫蔫巴巴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这种萎靡,还一直延续到回斩木城后。
暗七花了不少心血,叫人兵阁那个刺客吐出实话,佐证了暗九的说法——
的确是云袖找的人、动的手、要孟商死。
她想孟商死,已经想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孟商最后的决定,是叫人顺着线索去查人兵阁残余势力的聚集地和当前的首领,然后增派了一群人手照顾云袖。
名为照顾,实为幽禁看管。
何琼默然看着,觉得终此一生,哪怕云袖再以死相逼,青年约莫也不会如不久前一般,千里策马,奔腾相见。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
孟商安排完人兵阁的时候,便赖在主帐里,闭门不见人,除了要紧事务需要禀报外,没谁敢上去触霉头。
何琼这个身份尴尬的闲人,自然也没了见他的机会。
青年似风似雨,一度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何琼日子还是照常过,打打架、看看书、偶尔发会儿呆,惦记惦记什么时候打架,什么时候能当大将军,什么时候能完成任务……
光阴便如流水般逝去。
孟商送她的那根桃花簪上的花瓣到底掉了下去,只留光秃秃一根枝。
何琼却不先寒碜,依然习惯用它来挽发,只是每次梳妆前拿起它,都会先默默一会儿,胸中总有些奇怪的难过。
偶尔路过主帐,何琼也会驻足稍许,想:悬崖边的事情是过去了,只是烧铁一样的烙痕,约莫深深刻在了孟商的心上。
……他走得出去么?
何琼对此的态度不太乐观。
她耐着性子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某天难得撞见孟商出来透气,穿着黑沉沉的衣服,冷着一张脸,明明站在阳光里,瞧着却比玄铁寒。
他身旁的于敝在苦口婆心的劝谏着什么,孟商不为所动,察觉到何琼的视线,远远看了她一眼。
须臾,漠然的移开视线,又钻回了帐里。
何琼:“……”
一场悬崖边的祸乱,好像把孟商身上的所有生机完完全全的带走了,只剩一副空壳子,还躲着不肯见人。
比未出嫁的闺阁小姐还神秘。
她忽然不愿再等了。
何琼耐心告罄,找了个时机去见他,被拦在了门外,半晌无人应答;于是半夜大剌剌晃悠过去把守门的兵卒打晕,潇洒肆意的一掀帐帘,缓步而入。
坦坦荡荡,理直气壮。
帐内黑漆漆的,不见一点光亮。
何琼找了根蜡烛点燃,捧着烛盏绕过屏风,果然看到孟商躺在床上,睡颜实不体面。
何琼并未立即叫醒他,饶有兴致的盯着人瞧——
瞧他唇鼻眉眼,瞧他微敞衣领,活像个采花大盗般,将孟商瞅了个遍。
孟商:“……”
小姑娘的视线不含亵意,就是单纯的、冰冷的打量,却实在很有存在感。
孟商装了一会儿死,装不下去了,睫毛轻轻颤。
何琼凑近一些:“你装的好假。”
孟商:“……”
孟商幽幽睁开眼,看见何琼长发披散,弯腰站在床边,清凌凌的眼睛定定望着他。
小姑娘手里有烛光长燃,幽幽晃动着的火焰映上她冷白的侧脸,有几分诡谲的死感。
简而言之:像女鬼。
此情此景,着实惊悚。
孟商方才只是在装死,现在却觉得自己当真可以去死一死了。
他缓了缓一下子被惊到后微微加速的心跳,叹息着坐起,默默把敞开的衣襟领口合上。
孟商勉强勾唇:“你大半夜跟个登徒子一样摸进孤帐里作甚?觊觎孤的美貌?”
何琼:“?”
何琼面无表情:“觊觎你的厚脸皮还差不多。”
她顿了顿,实话实说:“来看看你有没有想不开。”
孟商莞尔:“孤又不是你,哪有那么容易想不开?”
“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罢了。”
孟商微微垂眼,嗓音轻轻散在风中:
“需要一个人休整一会儿而已。”
何琼毫不留情:“你把大半个月当一会儿?”
孟商理直气壮:“是啊。不行么?”
何琼:“……”
好像也不是不行。
小姑娘无言以对,使出盯盯大法,就那么盯着孟商瞧,把孟商瞧的心烦意乱。
青年索性一裹被子,又翻身躺了下去,把头蒙住,权当看不见身边有个人。
何琼怕他憋坏了,说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柔软的话:
“不要难过了。”
孟商一动不动,等着她继续哄,结果这小祖宗说完五个字就闭了嘴,活像个小哑巴。
孟商:“……”
孟商把被子扯下来点,幽幽露出一双眼:
“你就没别的话想说了?”
何琼:“……”
何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平常都是你说话的。我负责听就好了。”
听她这意思,竟然还有点控诉。
孟商气的扶了扶额,却叫小姑娘扯住衣袖,轻轻的一拽、又一拽。
孟商:“……”
那点没来由的火气倏然灭去。
孟商:“……你干嘛?”
何琼认认真真:“想哄你。但不会。”
孟商:“……”
孟商偏过头,笑了一声:“笨。”
他哼道:“孤这么厉害的人。才不需要谁来哄。”
何琼:“……”
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青年被安抚了脾气,也乐意吐露点心事。
他慢慢闭上那双眼,仿佛唯有收敛起所有锐利、冷静、敏锐而客观的洞察欲,才能说服自己,剥出一点点的真实。
他说:“我欠了云袖两条命。”
“一条生恩,一条养恩。”
“历历在目,此生难赎。”
孟商自嘲道:“何琼,你知道吗?还不了的恩情是最愁人的。”
“无论他怎样对孤,孤都只能一再退让、一再容忍,一再告诉自己,再等等吧。”
“等一等,说不定她就能放下;她放下,说不定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何琼:“……”
何琼:“你等来了什么呢?”
孟商漠然:“等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重创。”
“是孤执迷不悟,是孤酿成大错。”
“是孤一时不防……代价却要叫旁人承担。”
孟商握紧拳头:“这些年来,她痛恨孤、对付孤,孤早已习惯。但凡今日伤的是孤,孤都不会如此恼怒。”
“可她偏偏牵连了别人……牵连了孤的暗卫,牵连了卫渠。”
“明明是孤纵容之下出的差错,却叫他们白白送命。”
“说到底。孤也算得上是害死他们的人。”
何琼:“……”
她若有所思的抬眼,见孟商脸皱成一团,露出些矛盾的痛恨和茫然:
“何琼,这些天来,孤深恨极了。”
“可是,一往细处想,孤又不知道该恨谁?”
“孤能恨谁啊?”
“果然是那个软弱的、犯错的自己,才更可恨吧。”
何琼:“……”
他一面自厌一面自欺,一面清醒一面沉沦。
何琼身在局外,看得清楚,然而孟商的能力,哪怕身在局中,也只会比她更清楚而已。
可清楚不代表能成熟的应对,不代表不会被困在原地。
何琼自己就是个被困在原地走不出去的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她能做的,只有在他身旁坐下,安静的陪伴许久,轻声问:
“你不是说,不在意他们吗?”
“卫渠、暗卫……你不是说,只把他们当做兵器吗?”
夜色冲淡了人的防备心,孟商在黑暗中笑起来:
“骗你的。何琼。”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何琼:“……我就知道。”
她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的猜中了孟商的心思,却并不开心。
小姑娘垂下头,低低重复:
“我就知道……”
孟商出了会儿神:“何琼,你知道吗?她曾经真的对我很好,太好了。以至于孤现在想起来,那些鲜活明亮的色彩都好像近在咫尺,都似乎在劝孤,别着急,别着急。”
“总有一天,孤能跟她重归于好。”
何琼:“……”
小姑娘睫毛颤了颤,眼底闪过一丝怔忡。
她抿抿唇,很轻很轻的说:
“我知道。”
“我以前……也有个很爱我的娘亲。”
她难得有分享过去的冲动,却被帐外的动静打断——
是一群人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扑跪在地声、和沉沉的禀报声:
“主公!徐国那边派人来了,说蛮族侵扰,请求主公派军援手!”
何琼:“……”
未吐的心事就这样被吞回肚腹中,如云烟消散,仿佛从未有过。
她抬眸看着孟商,看他利落的翻身坐起,披衣束发。瀚蓝色的外罩卷着一层柔软的绒毛,像翻涌的白浪,滚过何琼眼前。
她越过白浪,看清孟商的脸。
他睁开了他的眼,眸底情绪难以分辨;
他勾起了他的唇,戏谑笑意一如既往;
他拿起了他的扇,扇面仍有如画山水。
他好像跟以往没什么区别,他好像从来没有蒙着被子微微颤抖。
他挺直脊背,走了出去,脚步四平八稳,至帐前掀帘,声音冷淡而果决:
“叫他来见孤。”
何琼:“……”
好吧。他又披上了曜国主君的面具,不再只是一个叫做孟商的人啦。
何琼心想:或许这些天,他的颓唐也算一种难得的放松了。
毕竟孟商对自己要求极高——
正事在前,容不得他因私情,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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