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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儿
我转身吩咐阿乔去备膳,又扬声添了句:“再温一壶兰陵酒,要去年埋在棠梨树下那罐。”
秦王闻言挑眉:“你倒是会藏私。”
“本是留着等漪澜殿落成时宴客的。”我自嘲道,“又想起在这咸阳宫我也没什么熟人。今日王兄与长公子驾临,正合时宜。”
膳时,秦王命人单独为扶苏做了一道牛肉羹。秦国禁止食用耕牛,只有在祭祀时才可宰杀分食,平日里也只有天子才可食用。
“寡人记得有一年春日祭,你尝过一次这牛肉后便念念不忘那个味道。”秦王状似闲谈,扶苏却有些受宠若惊。“寡人平素不喜牛肉,疏忽了。”
我也惊讶于秦王今日突然转了性子。在我印象中,儿时,秦王对年幼的扶苏疼爱有加,因刚亲政不久而每日缠身于政务,却也三五不时地去看望扶苏,还会常领着他去兰亭宫和我一起玩。过了几年扶苏母亲离世,他对这个长子的要求愈发严苛起来。那时的我还在心里暗自庆幸,秦王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培养扶苏身上,对我的功课盯得没有那样紧了。只是现在再看,年纪不过十一二的长公子,在被他父亲寄予厚望的同时,或许也愈发畏惧这个严厉的父亲了。
鲈鱼作了清蒸和鱼汤的二吃法,配以姜丝香蓼,盛在鼎中,更显鱼肉莹白。秦王微微颔首:“火候尚可。”
扶苏细心剔去鱼刺,将最嫩的鱼腹肉分作两份,一份奉与秦王,一份推至我面前。这般体贴周到,倒让我想起蒙毅训斥阿鸾时常说的“君子九容”,在扶苏身上有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今日攻魏之事焦灼,王兄许久不曾好好用饭了。”我为其倒了酒,好奇道:“听说魏国遣使求和了?”
秦王执爵的手顿了顿:“欲献三城,换寡人退兵。”
扶苏沉吟道:“三城虽少,若能不战而取,亦可减少将士伤亡。”
“痴儿。”秦王撂下酒爵,“今日献三城,明日便能夺五城。魏人这是在行缓兵之计。”
殿外暮色渐浓,宫人悄无声息地点亮烛台。跃动的火光映在秦王深邃的眸中,竟比刀剑更慑人。
“寡人已派王贲整合军力。”他语气平淡如叙家常,“不日便将攻破大梁。”
我执壶的手微微一颤,不想赵国刚灭,魏国竟然也如此不堪一击。两国交战浮尸千里已然可怖,若军队攻入都城,那么城中百姓的伤亡更是难以估量。
扶苏显然也想到此节,面色发白:“父王,大梁城中尚有数万百姓……大梁城深难攻,两军交战,恐伤及无辜……”
“所以魏王早该开城纳降。”秦王截断他的话,目光在我们二人之间流转,“你们可知,寡人为何定要先取魏国?”
扶苏正色答道:“魏国雄踞中原腹地,得其地可断六国脊梁。魏国一灭,三晋尽归秦土,届时楚、燕、齐三国必闻风丧胆。”
“悠儿以为如何?”
我垂眸沉吟片刻:“魏国虽衰,却仍是诸子百家最后的栖息之地。自稷下学宫星散,天下谋士尽聚大梁。这些人……比十万精兵更要命。”
扶苏颔首补充道:“魏国确实人才辈出。魏文侯时称霸中原,李悝、吴起、西门豹、庞涓皆是一时俊杰,更有信陵君无忌这般难得的王族翘楚。可惜大梁地处四战之地,自魏惠王迁都之日起,便已埋下祸根。几代魏王既不能选贤举能又刚愎自用,连魏武卒都被齐军覆灭。魏国盘踞中原,曾经也是一方霸主,却看不到天下统一的趋势,只想效法春秋五霸称霸一方,导致国运尽失,亡国……也是迟早的事。”
秦王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切的笑意。他执起酒壶,亲自为我们斟酒:“所以这盘棋,决不能给他们喘息之机。当年的魏国,本有一统天下的气运,魏文侯更是百年难遇的明君。”他举杯一饮而尽,衣袖翻飞间露出难得放松的神态,“可惜后继无人,一代不如一代。历代魏王目光短浅,只顾称霸逞强,一面放任吴起、商鞅、孙膑、范雎这样的人才流失,一面将国力消耗在无休止的内斗与外战中。待到如今,已是气数将尽。”他露出嘲讽的笑容:“曾经的魏国卑秦弱秦,如今我大秦变法图强,碾压魏国如同宰杀一只羊。不知那魏文侯若是看见如今局面,会作何感想。”
酒液在烛光下漾出琥珀色的涟漪,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六国亡秦之心已有百年,我大秦,却从不惧六国合纵。我们有最严明的法度,天下英才尽入彀中,数代君王励精图治,更有寡人一统天下的决心。区区六国,不过聚散流沙,何以为惧?”他转头望向扶苏:“有战争便会有牺牲。空有一颗仁德之心不够,尔要去想如何结束纷争。不是短暂结束,而是永远结束。”
我不知晓扶苏有没有理解他父亲的意思。永久结束战争的方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就是一统天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烛光在秦王眼中轻轻跃动,方才谈论天下大势时的锐利已悄然隐去。他执错银匕从陶鬲中盛出些牛肉,却是放到了我的碟中:“多吃些。上月见你在章台宫廊下站着,裙带似又松了几分。”
扶苏见状从身后宫人手中接过酒器,起身将我们三人酒樽再度斟满:“姑姑宫里的桑葚浆固然爽口,但这兰陵酒配鲈鱼才是相得益彰。”
夜风拂过殿外廊下的铜铃,送来清脆声响。秦王忽然问道:“漪澜殿西侧的射圃可还称心?寡人记得你少时总偷拿蒙恬的弓来玩。他家里那丫头不是个省心的,你二人射箭时当心些。”
我惊喜地抬眼:“王兄怎么知道……”
“这咸阳宫有什么事是寡人不知道的?”他唇角微扬,从袖中取出一枚玄铁指环递来,“用这个,不会磨伤手指。”
指环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内壁还刻着细小的玄鸟纹。我正要道谢,他却已转向扶苏:“明日你找蒙毅去取寡人那张弓来,下次考校你骑射时,寡人希望你能用那张弓射中靶心。”
扶苏恭声应下,眼含笑意地望着我们。残羹冷炙早已被宫人撤下,秦王望着窗外星斗忽然轻声道:“当年母亲也曾在这般夜色里教寡人认星象。”他指向窗外,“那颗最亮的便是北辰。母亲说,王者当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我和扶苏顺着他的指引望去,漫天星子正与殿内烛火交相辉映。这一刻,他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君王,只是月下忆起母亲的普通人。
月明星稀,一只无枝可依的乌鹊掠过飞檐,影影绰绰间竟似大殿上雕刻的玄鸟脊兽。酒意氤氲间,我困意渐浓,碍于扶苏在侧,不便如平日里倚着秦王小憩,只得端坐着听他们议论燕太子丹潜逃一事,秦王似乎对扶苏的看法颇为赞同。
正当梦境与现实交织难分时,殿外忽传来宫人通传:“王上,郑夫人遣人来请大王移驾。”
我惊得微微一颤,恰对上秦王投来的目光。忙眨去眼中朦胧,强作清醒。但闻他声线微沉似有不悦:“何事?”
“说是五公主思念父亲,请大王过去陪陪公主……”
“寡人尚有二十斤奏疏待批。”他转向扶苏,“你再多陪女公子说说话。”他起身时轻按我肩,指尖熟练又温柔地替我理了理鬓发,“不必送了,早些安置。”
宫人们鱼贯而出,唯余传话的侍从僵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扶苏行过礼又转身看向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吩咐:“大王政务繁忙,改日再去看望公主。”又忙唤蓁蓁过来:“去将方才王上赐的那套紫晶玛瑙串珠请出来,就说是大王给五公主的赔礼。”
蓁蓁肉疼地嘶了一声,看我没什么表示,只得咕哝了一句“那紫晶多好看啊”便快步出了正殿。
待殿内重归宁静,扶苏温声笑道:“父亲常赞姑姑心思缜密,不似未及笄的少女。今日观之,果然如此。”
残存的睡意早已消散,我轻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只得解释:“我只是父母早逝的宗室女,在咸阳宫本无倚仗,行事自当谨慎些,才不会给自己惹出事端。”
“姑姑何出此言?”扶苏眸光清亮,“父王不就是您最大的倚仗么?”
我无奈地笑了笑,虽然我与扶苏总是能聊得来,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作为秦国尊贵的长公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和认同我的处境。“大王心怀四海,我不能常拿日常琐事搅扰他。况且……”我叹了口气,想到五公主那脾性:“你应该也清楚你那妹妹的性子,是被王上宠惯了的。大王事忙却来了漪澜殿,本也是因着我乔迁新居,更是因为想与你多多相处。我不想她多心,以为我抢了她父亲的宠爱。”
扶苏了然颔首:“姑姑深居简出,反倒省去许多纷扰。扶苏既为长子,自当有约束弟妹之责。若他们任性,还请姑姑告知。”他行至殿门又止步,“夜已深,扶苏告退。”
我执意送至阶前,将阿乔备好的宫灯递与他:“咸阳宫夜深路暗,多盏灯照得亮些。也让侍从们多留心。”见他欲行礼,轻拦道:“大王日批百二十斤竹简,肩腕必是酸胀。我们虽不能分忧,总该在这些细微处留心。若能在竹简下添个木架,或是备个腕枕,想必能舒缓些许。你是长子,这些事合该你想到。”
他郑重应下,却又轻叹:“只怕父亲觉得我眼界狭隘,总把眼睛放在这些小事上。”
我替他理了理斗篷系带,模仿着秦王的神情:“什么是大事?君父安康不就是顶顶重要的事?大王对你严厉,正因寄予厚望。你看他待我这个从妹尚不纵容,何况是你?你与其他公子公主,终究不同。”
我言尽于此,扶苏在月下回首,清辉镀亮他半面侧颜:“姑姑亲手绣的佩囊,扶苏必会日日佩戴。”
目送那盏宫灯渐行渐远,阿乔为我披上外袍,柔声道:“婢子许久未见大王这般舒展眉宇了。”
“许是扶苏体贴,他心中欢喜却不便表露。”我在心里偷偷笑话秦王心口不一,转身欲归时,忽闻阿乔低语:
“女公子在咸阳宫近十载,不必总是如履薄冰。您终究是嬴姓宗亲,先王血脉……”她声音微颤,“婢子实在不忍见您终日惴惴不安。”
我叹了口气,心里泛涌出些酸涩感。将桌案上那方装彩线的木盒递给阿乔:“收起来吧。人都有亲疏之分,纵使母亲于王上有功,但毕竟过世多年,我总不好仗着这层关系肆意妄为,惹人笑话。五公主与我年纪相仿,正是娇纵的年岁,说实话我还有些羡慕她……可以随意开口管父亲要礼物,让父亲去陪她说话……”我摩挲着手里那枚指环,指尖顿时沾染上一股刺鼻的铁锈气味。“王上是君,是兄,我又怎好意思去求他什么呢。”我见阿乔神色不好,又笑着劝慰她:“少母别发愁,其实我心里野得很,到时候犯了错惹了麻烦,少母别罚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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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注:
紫晶玛瑙串珠:春秋时贵族饰品,可在博物馆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