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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在梁劲桐没下车的时间里,周望津罕有地舍得离开他,尽管很短暂……
他一个人回到了那冰冷又潮湿的土地,没有一丝一毫活人的气息,没有他所熟悉、眷恋的方寸温暖,腐败与阴蔽伸出手想将他拉进地底般如泉眼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周望津回来了,左邻右舍很讶异,落户于此的人生前无不大富大贵,多以家族式墓园购置,一家挨着一家,见到他纷纷探出头来。
这个年轻人,怎么这样意气风发,简直没有病死鬼的样子,像个得胜将军一样昂首挺胸招摇过市,嘴里还哼着轻快曲调。
“哦?你回来了啊,又偷偷去看你家里人了?”
与他相邻的隔壁住着位早年海归的精英学派老先生,驾鹤时才七十多岁,他的子女很惦念他,他的学生惦念他,他学生的学生更对他他无比崇敬。尤其是他的妻子,与他青梅竹马、情比金坚、伉俪情深的妻子,无论如何都会在每个浪漫的节日里来看望,往他坟前插几枝玫瑰,闲叙家常,结尾总会是一句:
亲爱的,今天我依旧很爱你。
方圆几里墓前最热闹的一户就属他了。
相较于隔壁,周望津这个年轻的病死鬼,是方圆几里最“破落”的一户。
唯有清明时母亲与弟弟才会过来,孤孤单单,没人关心,总被嘲笑。周望津气恼不已,自信地说他的妻子也会来看他,他那位年轻,优秀,与他少年相伴,忠贞不渝的爱人。
可三年过去,他口中的这位“爱人”只来过那么一次,还没待太久,他们想看,人就已经离开了,从那之后再没来过。
隔壁那老头,暂且尊敬些叫他老先生,拍着他的肩安慰他别伤心,如果他真的想要一枝玫瑰,下次自己的爱人来时,他会托梦请求爱人也为他带上一支的。
气得周望津大骂,两只鬼一直不太“对付”,暗里较劲。
他回来就是来炫耀的,他的爱人也来看他了,他才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看着从隔壁走出来的老先生,也不知道什么日子,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竟然穿上那套老洋装,把稀疏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洁,看到他一如既往地打了招呼。
周望津心情好,看鬼稍微顺眼些,笑意从喉咙里毫无掩饰地钻出来,然后洋洋洒洒:“晚上好,又或者…早上好!我才没偷偷回去看家里人,是我妻子来看我了!”
他鼻子很翘,扬起来时那从小就被养起来的矜傲,仿佛都以鼻尖儿为锚点,像只极尽舒展尾翼的孔雀,绮艳不已。
老先生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那真是恭喜你呀,得偿所愿啦,我猜明天你的墓前一定很芬芳。”
周望津点头,眼角眉梢都是欢愉,压下头有些小挑衅地讲:“你不必去猜,我会让你今晚就看到的,明天、后天,往后每天,你都能看到。”
最近几月,他家里人似乎来得少了,也很久没见到他夫人那张婉秀慈祥的面容,他墓前枯萎的玫瑰早就被园艺摘走。
荒芜如空野。
“我很想,不过…恐怕不行了。”老先生朝他抱歉地点头致意,从那腐败又与人间旧爱缠绵悱恻的地方牵出一只手。
周望津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穿着白色洋装的女人款款走出,是老先生几日前悠然长辞的夫人。
“我们要走了。”
他的夫人站在他身旁,脸上还带着病容,只是目光清明,在亡夫话落后看着眼前这位面生又不面生的年轻人,温柔又诚恳地感谢:“多谢您长久以来对我爱人的担待,往后就不叨扰了。”
他们相扣的手好紧啊,紧到周望津不会怀疑如果撒一粒种子进去,那种子就会在爱的滋养里疯狂生根发芽缠绕之至。
周望津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定定看了他们许久,蓦地,他笑了。
好吧,老头赢了。
惜败犹荣的鬼回去接他年轻的遗爱,见梁劲桐站在墓园的大门前发着呆,没忍住,箍着腰把人紧紧搂到了怀里,耳鬓厮磨。
他的心不知怎么有些泛着酸,冰冷的胸膛有了热源,只想再靠近一点。
“桐桐,我好爱你……”
梁劲桐看着回来后把“我爱你”当逗号用的爱人,回拥靠怀,轻轻说了句:“我也爱你。”
他其实并不是能很好地面对爱人的墓碑,看到墓碑上周望津的名字时,心情就已经跌落谷底。
席文出现,曾经的恩怨纠葛走马灯似的回映在眼前。
昔年同学风华貌,唯有吾爱委尘埃。
周望津醋也是真醋,醋里还带着点儿怨愤,夜里,他的疑问,他的探究,遗爱情动时也不忘的反抗让他更难过。
让他孤注一掷的爱人,怎么对他不信任,怎么对他有隐瞒。
看着梁劲桐手指上的那枚戒指,他简直发狠。
手机屏幕上席文的邀请成了最后的导火索,把他们间那枚名叫“两隔”的炸弹点燃了,彭地炸开。
是梁劲桐难过又委屈的眼泪把这场战火逐渐浇熄,又借风复燃。
“望哥,不要生气…不要。我真的好爱你,你不要不信我,你对我的难过和失望会让我好难受,你不想我去见他,我就不去,我一会儿就把他删掉好不好?”
他哭得脑仁儿都疼,太阳穴的存在感骤然变得好强,两条胳膊一条搭在周望津肩上,一条搂着他脖子,眼泪一滴接一滴变成大雨,掉在一片叫周望津的草原上,瞬间枯萎十万亩荒原。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说那些,我也很痛苦。我到底该要你为了我去恨,还是原谅所有人我们就此好好过日子。我还沉浸在对你失而复得的欢喜里,又怕你第二天一早起来就不见,不止你的心不稳,我的心也不稳,你偏要那么急吗?”
梁劲桐的抽泣,他的破碎,都在这一刻变得锐利,变成一把扎向周望津最锋利的刀刃,扎进周望津的肺里,让他有种比死前更无望的窒息。
“桐桐…”他的心像一团被揉皱扔进雨里的纸,被梁劲桐的眼泪打湿:“宝贝,对不起,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但我……”
他也好想酣畅淋漓地哭一场,可惜再多的难过与消极涌上来,他的眼眶也不会再有一滴,属于活人的热泪。
“我只是害怕,我只是害怕。我无法接受你有一天爱上别人,更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再也无法给予你,你想要的依靠和家的感觉。”
周望津的骨头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痛过,现在被他最爱的人抱在怀里,好像骨头的缝隙间,每个经络,每个骨节,都在疯狂地尖叫着。
尖叫着。
亲爱的,再抱紧一点。
他太羡慕了,他太羡慕这些尚且年轻,能自然衰老步入暮年,最后走向死亡的躯体。
梁劲桐随便和谁在一起,那个人都能再陪梁劲桐很长的时间。
他的桐桐,还这样年轻,才不到三十岁,他的人生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可他却死了也要把梁劲桐攥在手里。
牵着他们之间,那孱弱如丝,又坚如钢绳的红线。
他没办法像那对年迈的夫妻一样,等个几年就能携手一起走向下一世,又或许没有下一世。
谁知道,不在乎,反正他们牵着手。
他要等好久,他要等到梁劲桐垂垂老矣,等到白发苍苍,等到行将就木,等到或许他的脑袋已经忘记掉他。
而在这漫长的几十年时间里,他,一只凭着心里执念深重的爱重还于世的鬼,有今天没明天,不知道是第二次的死亡离自己更远一点,还是离与爱人执手的那日更近一些。
他在该不该继续耽误梁劲桐的思想斗争中无限徘徊。
爱告诉他,他不要放梁劲桐走,梁劲桐这辈子只能是他的。
可爱还告诉他,梁劲桐真的好年轻。
自私和无私打得不可开交。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桐桐还有那么美好的一生。
“不会的。离开你,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也不会再有谁想给我一个家。我们两个到底是谁说话不算话呢?是你说的,是你说的要一直陪着我,周望津,你才是不算话的那个人。”
梁劲桐扯着他,学他有些无理取闹的偏执,近乎嘶哑着嗓子吼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宝贝…我,我不该那么说你。对不起。我错了,该怎么才能让你好受一点,宝贝你哭得我心好痛,比我活着的时候还要痛。”
他抱着梁劲桐,一连串的对不起就像水滴一样砸下来,一滴接一滴,把石头都滴穿。
吻落得很密,梁劲桐捧着他的颌骨吻到缺氧,吻到窒息,吻到他只能感受到周望津。
干涸已久的心也逐渐被滋润,他紧紧拥抱住失而复得的爱人:“你不能怀疑我,我从始至终只爱你一个人;你怎么可以怀疑我?我整整陪了你七年,又等了你三年!”
他脸上的泪痕尽数被周望津吻尽,像饮食一条奔流的河,这条河太长了,这条河太干净了,这条河……太苦了。
电话铃声截断了这条好像不止息的河流,梁劲桐肿着双眼从周望津怀里出来,看着上面来电显示的名字,只觉得没接通的每一秒,都随着铃声在损失几十万。
他颤抖着,轻轻对周望津比了个“嘘”,按下了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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