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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的蚂蚁沟乡
车子当晚就把他送到了戒同所。
由于来的匆忙,还有什么个局长一直在打电话催。
黄老师没办法,只能把宿舍大楼一楼杂物间的东西搬到自己房间一部分,简单布置了一下,给突然到来的新同学做临时宿舍。
收拾花去近一个小时,刚准备坐下,去接人的唐老师打电话说他们二十分钟以后就到,他一分钟也不敢休息,用最快速度组装完一张单人床。
完成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黄洛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真是的,个个都不按流程办事,说送来就送来。这帮特权分子,别太过分了。”
一个人把新床垫搬上去,他简单看看差不多完成,就匆匆地往大门口走。
戒同所的接人专用改装面包车已经停在那边了。
唐老师下车帮秦勤打开车门,秦勤拎着不大的旅行袋,站在他们的一旁,不敢左顾右盼,只是眼珠转转,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唐老师和黄老师一边往里走,一边各自梳理着入所流程。
“人接来了,宿舍那边弄得怎么样?”唐老师问。
黄老师揉揉自己的肩膀:“跟咱们刚才看的一样,虫族的宿舍没空床位,大晚上突然塞人也不太好,我整理了杂物间,已经布置好了。”
“厉害,辛苦你了,战友。”唐老师回忆着流程,“先带他去取生活用品吧,一会是不是也得带他打针?”
黄老师小声说道:“唉,还没成年,打那种针真的好吗?”
唐老师叹了口气:“打小剂量的吧,这东西要留档,总得交个差……”
秦勤默不作声地跟着两位老师,存在感低到他们俩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
由于有段时间没有新人进来,他们两个和往常一样,从大门走进所里,径直回了办公室。
黄老师一秒在办公室的办公椅上瘫靠着,开了几小时车的唐老师也累到不行。
他们俩随口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从那个杂物间鸡零狗碎的旧东西真多,到回来的路上有个烦人的司机不仅抢道还总按喇叭。
歇息得差不多,唐老师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好像有什么事情还没做完:“……咱们俩,是不是,聊的有点太入神了?”
“好像是。”黄老师骤然惊觉他们俩本来要做的正事,腾一下坐了起来,“刚才那孩子呢?”
他们俩慌慌张张地回头一看,秦勤正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自己坐着,一边翻着手中的小卡片,一边等着这两位不靠谱的老师想起他来。
两位不靠谱的成年人两脸歉疚地看着眼前精神状况稳定的新同学。
秦勤把单词卡揣进衣兜里:“接下来我们要去做什么?老师?”
眼前的未成年人有些太过于冷静可靠了,这俩老师就更加歉疚。
“那个,应该先带你去……”黄老师搓搓手,忽然想不起来。
“先去登记、做一卡通、再领床单和宿舍钥匙、打针、激活颈环和定位器。”秦勤拎上自己的旅行袋,“走吧。”
“现在的孩子已经这么可靠了吗?”唐老师挠挠头,看着他们两个走出办公室的背影,这样说道。
一项项走着入所流程,黄洛老师第一次有种自己才是学生的感觉。
信息登记的时候,秦勤只看了眼表格,就刷刷刷填好了,格式十分标准。
做一卡通的机器有点卡住了,黄老师有些头疼,正准备打电话叫唐老师过来看看的时候,秦勤翻了翻说明书,在机器上某处摸摸索索,又捶了两下,那老制卡机器竟然奇迹般的吐出了卡片。
到了医务室的门口,黄老师已经被新同学的这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踏实感震惊到有点恍惚。
“老师,都要打哪些药水?”秦勤有些好奇地看着锁住的药剂柜,喃喃读着上面的标签。
“蓝瓶的、圆标签的,还有最右边的两种柔和剂。”黄老师做了消毒,依次拿了针管,准备为他注射。
眼前的秦勤自己卷起了袖子,很平静地看着他。
“同学,你不怕吗?”黄洛也打了几次针,第一次见到这样平静等着他打针的新同学。
秦勤笑了一下:“有什么好怕的,丙汾酮,安托亚苯、次硝酸因,都是些镇静类药物,不会死人的药。”
“你……”黄老师神情有点复杂,“你到底是……”
“普通的高中生。”秦勤主动递上了胳膊,催促道,“快打吧老师,还有别的事呢。”
“天呐。”黄洛小声地感慨了一声,然后为他打了多重柔和剂。
“这个针,我能经常来打一针吗?”秦勤忽然问。
黄老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废弃的针管扔掉,满脸问号地回头看着这位不寻常的新同学:“啊?”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秦勤看他的反应,就没再继续说下去,把袖子卷回原位,离开了注射床。
黄洛看着他,神情的复杂程度更深了,他深思熟虑后,说:“同学,你要是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约所里的心理老师。”
“没什么问题。”秦勤摆摆手,对着黄老师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很好。”
弄完入所的那些流程,秦勤自己回到宿舍整理房间。
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在小小的杂物间简单布置好,很快便没什么事情可做。
秦勤坐在书桌前发呆时,听到窗外竟然有阵阵聊天的声音,伴着欢声笑语,逐渐地向宿舍大楼的方位接近。
他扫了一眼刚才那年轻老师放在桌上的几张日常安排表。
哦,原来晚上还会一起看电影,有点像学校的感觉。
爬上梯子,悄悄向外看着这里的环境和同学们 ,他竟然没有那么烦躁了。
——
傍晚时分。
陆任之在宿舍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拎上几样东西,准时踏出了房门。
夕阳下的菜园子里,他们前一阵种下的蔬菜种子已经长出了一拃多长的幼苗,在温暖的晚风中轻轻摇摆。
站在菜地旁边,拎着浇水壶,陆任之等待着那个每天傍晚都会来浇水的人。
隐隐约约听到了工棚那边收工的铃声,他很快看到了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朝着这边走来。
那人在菜园前面的空置楼一转,再出现时手上拿着些农具,走进了菜地。
“你是?”秦勤看着和自己一样拎着浇水壶的陆任之,好像从来没在所里见过这人。
“我是……”陆任之正想着要怎么介绍自己。
秦勤的眼神忽然有些惊喜:“啊,我知道你,刚入学的那年,光荣榜上面总有你,你是陆任之,对吧。”
“嗯嗯,你记性真好。”陆任之笑了笑,“后来我被送到这边,光荣榜就拆掉啦。”
秦勤指了指旁边的一处简易的水龙头,“要接水的话在那边。”
陆任之和他一起往那方向走,秦勤对他并没什么戒备心,浑身都透出了一种他乡遇老乡的喜悦感。
接水的时候,秦勤问他:“你也是一中的,怎么会到这种地方?”
“我?我就是有些误会吧,影响挺大,爸妈没办法。”陆任之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的情况,又自然地顺着这话题往下问,“你怎么回事?”
“原来这样,其实我和你差不多。”秦勤拎上自己的浇水壶,又伸手把陆任之的那个水壶接上。
“怎么回事,能说说吗?”陆任之语气很小心地问。
“嗯,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秦勤叹了口气,拎上水壶,领着陆任之往菜地里走。
他们慢悠悠地浇了半垅地,秦勤才缓缓开口,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菜地浇完一半,两个人找了块大石头坐着,短暂地歇息。
陆任之皱了皱眉:“所以你其实不是同性恋,只是被人误解了是吗?”
“是,但是我没有任何办法,解释也没有人听……家里也没有人能帮我。”
秦勤明显地有些焦虑:“这边不是短期能出去的是吧,我最近观察,有很多人都已经被关了十几二十年。”
陆任之轻轻叹了口气:“嗯,戒同所放人的标准很严格,而且这边不会轻易放人的。”
“唉,那估计我的大学申请应该是没戏了。”秦勤沮丧地掰着手指关节,陆任之注意到他的右手因为握笔,中指的指骨变形的很严重。
他安慰着秦勤:“申请不是在高考之后吗?你还有些时间的。”
“不是的,我们班的大学申请要早一些,因为考核比较复杂,还需要提前去面试。”秦勤看着一点点从地平线消失的太阳,“现在已经开始提交申请材料,大概下月初那几天就陆续截止了。”
“啊?那不就只剩下半个月了吗?”陆任之有点头疼,不管是补办学籍,还是从所里脱身,这么短的时间都完全不可能做到。
他轻轻叹了口气:“太可惜了。”
“还好。”秦勤双手托腮,“可能这就是我的命运吧。”
他的叹息悠长,内含着一位乡村少年上千个独坐孤灯的夜晚。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秦勤看着头顶渐变逐渐囫囵为灰蓝的天空,气若游丝:“走到这个程度也已经知足了,可能老天爷就是要这样告诉我,顺从命运的安排。”
“不会的。”陆任之伸手推了推他,“你别说这种丧气话,你还这么年轻,才十七岁,怎么会一辈子都被关在这儿呢。”
“可是我,感觉没有什么希望。”秦勤止不住地叹气,“就算是出去,大概也在这里耗上很长的时间,别说继续上学了,找工作都困难,可能我还是要重回蚂蚁沟乡人世代相传的那种人生轨迹。”
如此现实的话,出现在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口中,陆任之感觉到种喘不上气的沉重。
走出蚂蚁沟乡,见识了一趟外面的世界,最终还是要回到那里……属实有些残忍。
陆任之感到沉重,他虽然没经历过秦勤的人生,不过也曾是学生,那种苦熬的感觉,秦勤所经历的程度,一定高过他好多倍。
那他又怎么会甘心呢。
“稍微睁眼看看就明白,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世界上少有人怀才不遇,人人都会有机会。”陆任之诚恳地看着秦勤的眼睛,“只要你别放弃自己,知道吗。”
“我……”秦勤的眼睛涌上了一层水光,“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暂时还没有确切答案,不过,你不能总是像刚才那样想。”陆任之慢慢地数着,“至少你还很聪明、很好学,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天才啊……”秦勤迷茫地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咱们国家这么大,我这样的,也有成百上千,其实并没有多少竞争力。”
“成才上千之一也很厉害,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陆任之温和地劝慰着他,“没关系,我来帮你想办法。”
秦勤的不安稍微有所缓解,不过他也没对陆任之抱什么太大希望。
要是出去那么容易,他自己就不会也在这里被关了一年多。
不过,眼前的人似乎说的也有些道理。
他抱着膝盖,低头看着地上随风轻摆的小菜苗。
“安心点,未来不会完蛋的。”陆任之拍了拍秦勤的肩膀,冲着他笑了一下,指向眼前的天空。
“你看,星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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