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

作者:玖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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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门叩尽拜金钗


      元小二挤走了海长风做了阁主,海长风的房间也就变成了现在他的房间。这房间里的摆设元小二懒得换,多年前凌风雪曾藏在后面看澹台傲离去的那扇屏风也还在。

      “出来吧。”

      澹台傲这一次离开后,元小二瞬时转向后,朝着那屏风无波无澜出了声。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不过这一次不是凌风雪。走出的人绕过屏风,拿和元小二一样无波无澜的声音噙住怨恨,边向元小二一侧缓慢踱步,边由得自己心中的恨郁散溢而出。

      “拈花一笑,大褚宫禁秘术,无解之毒。当年沈叔献此毒是要保百里山庄,所献自然都是已制成的。朝廷知此毒送服之需,却不知制毒之术。拈花一笑,其栽植之法乃是毒衣谷绝密,当年山庄覆灭,朝廷在宴州着人逼问我沈叔不成,又散了人在江湖,最后还是遍寻无果。若非我后来主动献上,他们哪里能有如今用之不竭的拈花一笑。”

      元小二在对方话音的古井无波里感受到了十足的怨与恨,可他对其所言丝毫不觉惊讶。

      他早已知晓了眼前这个,明明一身病骨却挺拔桀骜,看似中庸自守却祸心暗藏的中年人的真实身份。他是百里山庄覆灭前夕受百里山庄救治之恩的孩子,是百里山庄最后一个弟子,张景行最后一个徒弟,是这些年九幽堂背后真正的控制者殷九幽,是在何子含如愿夺回长风阁前长风阁真正的阁主,也是大褚朝廷亲封亲绶的谏院大夫,温长弢。

      温长弢。弢,藏弓入弢。

      长弢之下,长与弓,合一为“张”,百里山庄之主,药神百里张景行的“张”。

      “旁人不知我身份,有说我和光同尘,有说我公忠体国,也有说我只会和稀泥,可唯独没人说我见风使舵吃里扒外。”温长弢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他道:“拈花一笑如何栽植,当年我拿这方法换了自己一条命,而后服九幽草改头换面,苟延残喘至今,你倒是不怕借花献佛,把这事轻而易举说给澹台傲就算了,还要再附赠他此药的死生之果。”

      “拈花一笑的死生之果,无非就是以红豆煮水为引送服能生,清水煮茶送服则死。它与九幽草服下后征状如此相似,却是一死一生完全不同两条路。这看似天差地别,其实所差不过是一味送服的药引而已。其二者关联千丝万缕,即便我不附赠澹台傲死生之果这一点,凭他的才智他也迟早会猜得出来,与其那样,还不如我来送他一个顺水人情。”

      “他的确很聪明。”温长弢说着,踱步到窗边,远远望向澹台傲离去的方向,“可你就不怕他太聪明,聪明到会从你说给他的话中听出不妥,继而看出如今的长风阁阁主已与我这个九幽堂堂主……联合了?”

      “九幽草乃九幽堂之秘,我是长风阁阁主不是九幽堂堂主,刚跟他说得的确太多了,”元小二道:“不过你放心,澹台傲他现在心思已然被我搅了乱,他只顾得上去想拈花一笑和九幽草,不会多问长风阁还有九幽堂。”

      “你最好真的是这样想,而不是在有意提醒他。”温长弢冷笑一声,又道:“不过就算他猜到也无妨,或许等他明白过来你我早已联手之时,说不定他就已经因为我们所查到的‘问月之剑,太?祖之师’这八个字,和我们站在一起了。”温长弢道。

      “站在一起?”元小二道:“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对澹台家做过什么?”

      “你觉得我应该因为先前对他做过的事就放弃他这样一颗好棋?容我提醒,‘问月之剑太?祖之师’这八个字可是你这个‘再世巫咸’先查到的。”温长弢转身,看元小二眉头紧拧,自己却毫不在意,还抬手对着元小二的方向在虚空里点了一点,“你还是没变,和当年一样那么轻狂,也一样那么招人烦。”

      元小二很平静,他在听到了“再世巫咸”、“和当年一样”之类字眼后仍不觉得惊讶,他只是回击了温长弢一句,“嫌我烦那别来找我合作啊,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现在一招定胜负,要翻覆这天下达到你的目的,不还是得靠我。”

      元小二不仅知道了温长弢是谁,他也知道了他自己是谁。

      嘉祐末年,西风汨起。明月楼外,他在随覃昀璋离京前,见到了朝中最后一个愿意见他的人,温长弢。

      那夜,他与温长弢站在一起说了几句话,使后来的京郊别院里,烧起了一场差点儿就颠覆了整个大褚的火。

      “你真的不是寻常人,寻常人知道了自己原来就是当年的‘再世巫咸’,哪有‘哦’一声就罢了的。”温长弢道。

      “不然还能怎么样?震惊、愤怒,还是窃喜?你想要哪种反应我现在演给你看?”元小二三步并两步来到温长弢面前,温长弢低了点头,看着面前这个人,瘦瘦小小没长开一样。“你少说了一样,‘愧疚’。”他道。

      “愧疚?因为我以长风阁做交换要你帮了我的忙,现在又把这长风阁拿回来?”元小二后退一步平视温长弢,“翻覆大褚朝廷也是你的目的吧?当年你打着帮何子含的旗号做着自己的事,还狮子大开口要了何子含一座长风阁,我怎么觉得该愧疚的人不是他而是你呢?”

      温长弢没着急开口,他注视着眼前人,良久才问道,“你真得觉得,你是你,他是他?”

      “也许等我是靠自己想起来我的身份,而非靠外物证实我的身份时,我才会不再觉得何子含是何子含,元小二是元小二。”

      元小二这下罕见地没有再咄咄逼人,他认真地道出了这句话,便就转言说回了当下。他问温长弢,建造七宝楼台,拆碎七宝楼台,哪个更容易?

      温长弢闻言,收了脸上散溢开的积恨积怨,仰面长叹。

      “拿文辞品评之语作比,不合适。”他道。

      可他虽如此说,却还是接了元小二的话说——建造七宝楼台,拆碎七宝楼台,哪个更容易?他明白元小二在问什么。当年,朝廷一动心念一拂袖,就拆了百里山庄的七宝楼台,现在,新政新法之下朝廷好不容易把自己的七宝楼台重新建造起来,九幽堂……怎么可能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去把这楼台拆碎?

      “拈花、九幽,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九幽草到底是怎么来了。”温长弢道:“当年,山庄被围攻那晚,火光所照,死伤无数。我师傅与庄中弟子力抗不胜,又以为沈叔已殉于毒衣谷。他心灰意冷,不愿再独活于世,服了这拈花一笑。”

      温长弢闭起了眼睛,“原本服拈花一笑,清水即可,师傅却多此一举地找来了几株相思子,把相思入水,想以其为引,服毒药,也饮下他对沈叔的‘相思’。可是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师傅他服了无解之毒,抱了必死之志,结果却……何子含你知道吗?九幽草,不是后来的九幽堂专门栽植的,它是我师傅要随沈叔而去时,意外发现了以相思子为药引可改拈花一笑毒性后,才有的。”

      元小二垂眸,微微一叹。

      “世人皆传九幽草能使人改头换面重活一世,可纵有人得九幽之方,不知九幽草栽植之法送服之需亦不可行,”他道:“九幽草,清水服下,拈花无可解,相思为引,才可得生机。”

      “沈叔在宴州离开时……,劝我说别难过,也别惋惜。他说这世间的医与毒没办法生死人肉白骨,可世间万事,唯情不死。”温长弢笑,“相思入药,能解死局。世间万事,唯情不死。何子含你说,为人一世,一个‘情’字入心入骨,真就能生出奇迹吗?”

      “世事无道,神目却如电。情爱之深浅,仁义之真假,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凭断。”元小二抬眼看向温长弢,道:“你说,你师傅当日对沈前辈的情若是少了几分,这情若是不够令他去找来几株相思子入水,那后面还会有九幽草,还会有贺寻常,还会有九幽堂吗?”

      温长弢没有回答,良久,他又一次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的笑容不再是阴冷的、讽刺的。

      他的笑里有着无可奈何的徒然悲戚。

      元小二神情也有些黯然了,他没有在意温长弢刚刚叫他何子含,他只是道:“斯人已去,仇怨难消,沈前辈离世前对你说这些话,还有你师傅在寻常茶室代替你成为殷九幽前所说的,莫负少年心,你可曾想过是何意思?”

      没等温长弢回答,元小二便自道:“当年你遭纷争殃及,重伤之下是百里山庄救治了你,那之后,百里山庄遭江湖围攻,无人再言张景行丹心妙手,你却在百里山庄的七宝楼台将被拆碎时,毅然拜师张景行,学武问道,博极医源,与百里山庄同仇敌忾,这……是你的少年心。而如今,你操纵九幽堂在江湖纠集强手杀人为祸,在朝堂刀笔作劄排除异己,于内挑唆朝廷与南境不慕,于外勾连南凉与北渝作乱……温长弢,你师傅已在寻常茶室认了自己是殷九幽替你顶了罪,你负尽你少年之心还不够,如今还要负尽你师傅之恩吗?”

      温长弢离近元小二。

      “你是在质问我?”温长弢问:“还是你想要退缩了,不干了,在心里打起退堂鼓了?你别忘了,去岁寻常茶室被查,我为何自曝我殷九幽身份来长风阁寻你。”

      他发问,又提醒,语气陡然阴郁,眼神近乎是逼视,面色也沉下来,倏忽就变得冷厉而可怖。

      元小二对视温长弢,“我当然不会忘,也当然不会退缩不干,”他道:“你那日以殷九幽身份前来,未曾怪我言而无信交换了长风阁给你还要再把长风阁抢回来,只是对我说九幽、长风本不为敌,我们的目的从来都是相同的。”

      “你因为怀阳王,我因为我师傅,我们都恨朝廷,都想要它颠覆,嘉祐末京郊之乱你我功败垂成,如今广盈军掌控者之秘,褚王宫宫禁之秘将被我们揭开……一支不尊王令另有掌控者的军队,一个可让南梁死灰复燃的秘辛,你不想查清这些是什么吗?这些事对我们来说难道不是颠覆褚朝廷的天赐良机吗?这机会摆在你面前,你难道不心动不想抓住吗?”温长弢交锋元小二的眼神,“这军中、宫禁两个秘密,军中的那个,自你我联合,让九幽堂、长风阁合二为一后,已然被追溯到了问月之剑太?祖之师,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澹台傲又恰好就来了长风阁,又恰好就因魏敬山的下落对朝廷心生疑惑,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吗这难道不是天助你我吗?”

      元小二看着温长弢,没有说话,他看温长弢仰头,抬臂扬袖,滔滔间语调已近疯狂。

      “你不回答?不赞同吗?”温长弢未得眼前人回应,疯狂中又添急躁,他高声,对元小二道:“元小二、何子含!我是负尽了我的少年之心,可我没有负我少年之师!我劝不动我师傅管不了我师傅,他甘心用他自己去终结朝廷对九幽堂的追查可我不甘心。朝廷要查九幽堂,我就要让九幽堂永永远远存在下去;他们抓尽了九幽堂中人,我便让九幽堂借长风阁重生;他们以为九幽堂之患解了,现在要暗查军中与宫禁两个秘密,我就偏偏要事事早他们一步,查出宫禁的秘密军中的秘密,让梁王室死灰复燃,让大褚的广盈军颠覆大褚!”

      “你颠覆不了这样一个偌大的王朝!”元小二道:“长风阁势力再大也只是江湖,白银赌坊这些年收敛的银子再多也铸不出铁甲利兵!”

      “所以我们需要广盈军啊,你说得没错,要颠覆朝局,不能没有铁甲利兵。”温长弢道:“为查实广盈军之秘,我们得去趟江南乌鹭观。”

      “查实又如何,掌握广盈军信物,甚至掌控能令广盈军之人又如何?徒有兵力,纵能勤王也难以服众。没有一个‘王’字打头,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温长弢眉心渐渐拧紧,可下一刻他心念一转,又问元小二:“平南王真得不可用吗?”

      元小二只反问:“你曾经以为他可以?”

      “我曾借白银赌坊打开了与平南王府的通路,知他有反心反骨,却不曾想他竟如此冲动。”温长弢道。他说这句话时难得地没有刻意掩藏情绪,语气里带着对自己拉拢平南王不成的不忿和对于平南王萧闯这个人的惋惜。

      元小二叹息,他知道温长弢说的是去岁莫之微之事。

      “平南王刺向莫之微的那一剑,的确是你我预料之外,失控的一剑。因为那一剑,平南王如今在京城如此境况,你我始料未及。”他道:“平南王现在被朝廷用一桩公案缚住了手脚,没有了他的支持,我们的计划得停一停了。”

      “你真的想退缩了?”温长弢直截了当,眼神又冷厉。

      “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想我不要冤冤相报,还是怕我最终万劫不复?”温长弢肃然正色,“我告诉你何子含,我要拆大褚朝廷的楼台,要颠覆这片土地的平宁,我自有了这打算的一开始,就没怕过自己会万劫不复。”

      “你觉得我是怕了?”

      “你若不是怕了就是心软了!”温长弢道:“朝廷当日害得你与怀阳王如此,他们不义,你又何苦要守着一个‘仁’字。”

      “何况……”他讥讽,“再世巫咸,一己之力建长风阁,统江湖事,生了京郊之祸,乱了一朝王事,本来……也不是什么宽仁的角色。”

      “等等……”温长弢神情阴恻,“还有一位‘王’,我刚刚说出来了!”

      “怀阳王……”他想到这个名字,走近元小二,眼神又温和起来。

      温长弢眼底映出元小二已然僵直的身形。

      元小二心底浮现出了怀阳王的模样。

      “他不行。”元小二坚决。

      “为何?”温长弢笑,“你不舍?”

      “是他不肯。”元小二咬了咬牙辩解,“怀阳王不是平南王,他心性纯直,怎会愿意伤及无辜!”

      “天街踏尽公卿骨,锦绣灰里埋着的血,怎么可能不掺一点无辜。欲成大事,不可太过短视。”温长弢又逼近,逼得元小二后退。他笑对元小二,慢悠悠道:“去传信给怀阳王吧,你去信,他不会不回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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