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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决府
腊日当夜,众人皆归家与亲人团聚,祭灶神、扫尘除旧。温府设下盛宴,聂伊却拉着温煴溜往苍平街观灯,独留慕十三在宴上向温太守禀告此行经历。
苍平街灯火如昼,映亮温煴裘衣上未散的椒酒辛香。聂伊攥住她手腕疾行,绛纱裙裾扫过路边卖侲子的老摊,柳条筐中十二兽面具排列俨然,虎额“王”字竟缺一笔,似被粗心匠人无意削了威仪。
直至汇入人流,聂伊才松手。前方火判官正喷出三丈焰舌,铜钱如雨掷落,火光灼灼。
“这次倒讲义气,真教我拉出来了。”聂伊笑靥被烈火映得通明。
“从前不知你是女儿身,自该留有分寸。”温煴含笑望她。
“现下我穿男装,不怕叫人误会了?”她故意压低声线,凑近温煴耳畔,一副少年腔调。
“误会便误会,懒得解释,烦得很。”
“哈哈哈哈!不愧是洛川君,何须在意他人眼光?人生须尽欢!”
”自当如此。“
”走!去瞧瞧那盏花灯!“
南北铺子前悬着新上的琉璃灯,光晕里浮动着拜月神像。忽一阵北风掠过,千万灯火齐齐摇曳,恍若神官振袖扫过人间。
慕十三的声音却在此刻刺破喧闹:“聂!伊!温廷霜!!!”
二女回首,但见长街尽头,那身着轻铠的年轻将军左手拎着未及解下的剑,右手竟攥着盏从宴席上顺来的鎏金杯。高马尾随步伐摇摆,活像只炸了毛的缅因猫,连腰间鱼符都叮当作响。
““好哇你们两个!”慕十三一把扣住聂伊手腕,“留我应付那帮老狐狸,自己在此逍遥快活?”
聂伊眼明手快,将一串糖渍梅子塞进他口中:“尝尝,可比宴上点心强得多。”她眨眨眼,“下回你溜玩,我定替你遮掩。”
“少来!”慕十三衔着梅子含糊道,“徐大将军与陈将军已到府中,你们非去不可。”忽又压低声音,“温太守的脸色……比腊月天还冷。”
聂伊轻嗤摆手:“年年都是这些虚礼。”她望向远处明灭灯火,轻叹,“若我有了后辈,绝不叫他们受这等宴席之苦。”
慕十三闻言大笑:“那还等什么?赶紧回去把这劳什子宴席搅个天翻地覆!”
三人身影渐渐没入灯火深处,身后琉璃灯晃了晃,映中的神女仿佛也被这荒唐夜逗笑了。
三更梆子在屋外敲过第三响时,聂伊终于撑不住了。她伏在太守府后院的假山边,吐得昏天黑地,喉间火烧火燎尽是酒气。温煴轻轻拍着她的背,说要差人送她回去,可聂伊却摆摆手道:“我这次一定要比过慕十三!”说罢又折回府内狂饮,像是醉汉上身。
翌日,聂伊昏沉醒来,却发现自己不在房中,而是身处一间充满书香的卧房。
“……?”她慌忙掀被起身,床沿一道刻痕硌在指腹。低头细看,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几字,力透木纹,笔锋利落漂亮,绝非醉后胡划所能为。聂伊只觉眼熟,却因头脑混沌未及深想。
她踉跄走到桌前将冷茶一饮而尽,门外忽传来人声:“贵客醒了?我家小姐在书房相候。”
那“贵客”二字咬得格外清脆,正是温煴的侍女阿落。此话一出,惊得聂伊呛出半口水,昨夜碎片般的记忆汹涌而来:她如何拽着温煴的衣带哭诉慕十三酒量欺人,如何打翻桃花酥砸了温岳最爱的歙砚,又撕了徐华新创的字画,最后横卧在人家闺阁门前,非要听温煴唱歌才肯起身回家……
温煴此时正坐在书桌前看书,见她来了,似是忍住笑道:“你换上女装再出我的院子吧,否则我哥脸就更青了。”
“啊,我真的是,怎么昨夜发起酒疯了啊,太丢脸了。”聂伊瞬间蔫儿了。
正说着,外头阿落又道:“小姐,徐大人请您过去。”
温煴搁笔,让人送来一套女装后,便说稍后再来看她。
聂伊至今仍晕乎乎的,将外衣放在椅上,套上裙袍。她正要拿起换下的衣物时,却瞧见书桌上摆着好几封信。
温诀府。
这是温煴故意要她看的东西?
未及细思,聂伊拆信看了几眼,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温诀府的种种恶行:除了此次瘟疫事件,在他们还未到洛川时,温诀府这一支便已树大根深,独掌洛川命脉,作恶多端,实乃一方恶霸。聂伊未去追问温煴这些真假,在得知亲密度已达50%后,便离开了温府。
午夜时分,寿郡王酣睡于席上,忽听耳边传来哭泣声。
“寿郡王,睡得安稳否?”一道幽咽的女声忽从帐顶飘落,似露水滴在青铜剑刃上的清响。郡王猛然睁眼,寝衣被冷汗浸透,佩剑“铮”地出鞘,斩得纱帐流苏簌簌纷飞。
“护驾!”
侍从们执火涌入时,只见主公独坐榻上,剑锋所指空无一物。铜鹤灯台映得四壁惨白,窗棂外连半片人影也无。
“……退下。”郡王以指腹拭过剑脊,凉意渗入骨髓——方才那声音分明贴着耳畔,吐息都带着三九天的霜气。
待众人散去,黑暗中又响起絮语:“一榻岂容二主酣眠?”声调忽变,恍若千百人同声呢喃,“殿下身为忠朝重臣,如今奸佞弄权,贵族谋反,如何坐以待毙?”
寿郡王再次睁眼,却仍陷黑暗,不见人影。
“荧惑守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望殿下明鉴,解百姓战乱之痛,早日收复乱局!”
五更鼓刚过,寿郡王府的密室里已跪坐着几名身影。青铜雁鱼灯吞吐着幽蓝火苗,将众人紧绷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那家伙竟连贺氏私锻的玄铁札甲纹路都说得半分不差。”寿郡王以茶水在桌案画了一只曲折的小蛇,“诸位以为,这是神是鬼?”
幕僚们交换着眼色。“是有人装神弄鬼?”年轻的兵曹掾按剑而起,“末将这就带人搜查府邸!”
“慢。”郡王用剑鞘拦住他,“若真是鬼神示警呢?”
烛影摇晃间,一直沉默的蓝袍文士忽然轻笑:“下官倒有个两全法。三日后陛下要祭天,不如请位灵验的巫女当众占卜……”
“妙啊!”司仓参军拍案,“就说感应到荧惑异动,请巫女指明灾星方位!陛下最信这些……”
“下官举荐洛川巫女!”一直缩在角落的年轻主簿突然插话,“去岁蝗灾,她一支祈神舞就求来甘霖,连……”
“荒唐!”司天监的绯袍官员拍得茶沫四溅,“我太常寺三十六名司巫,难道不及乡野神婆?”
“可司巫皆出颍川陈氏门下——”参军抚须蔑笑,话未说完,案上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众人噤声时,窗外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叫。
“洛川巫女。”郡王剑尖来回晃荡,火光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与温家有些渊源?”
有人道:“听闻是洛川徐主簿举荐的,因疫情过后祭祀祈福而颇得民心,是个不错的人选。”
寿郡王将手按在《山河舆图》的洛川位置上:“三日内,我要见到这位巫女。”他扫过司天监惨白的脸,“至于太常寺……就说本王要办驱傩大典,人手不足。”
洛川城的杏花刚冒新蕊,驿卒的马蹄已踏碎官道晨霜。聂伊展开那道描金圣旨时,指尖沾上了朱砂印泥,鲜红如血。
“春祭占卜?”徐华一把攥碎茶盏,碎瓷深深扎进掌心,“你可知这是多大的局?”
温岳默默递上帕子:“本官会同行。”
徐华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我兄长一早便启程去南阳贺家了,说是去看看贺老将军。”
温岳笑笑:“这么说来,我也许久没拜见过他老人家了。哪天抽空我跟霜儿一同前去。”
”……“
祭坛四周的松枝还在滴露,聂伊的赤足已踏过九层玉阶。她手中青铜铃铛每响一声,坛下百官的脸色就变一分——尤其是当铃绳突然自燃,在空中勾出“南天”二字时,司天监的绯袍官员直接打翻了星盘。
“南方有天王之象!”聂伊突然睁眼,瞳孔里竟映出双瞳,“荧惑犯紫微,乃…兵戈之兆!”
坛下顿时哗然。温岳立即率各地官员跪呈密奏,竹简展开竟有丈余长,详细罗列温诀、贺氏私征的“剿匪税”、私铸的兵器图样,甚至还有强占民田的鱼鳞图册。
“荒谬!”贺家老将军须发皆张,“此人胡言乱语,分明是在妖言惑众!”
“够了。”寿郡王的剑鞘挡在贺老将军身前,“陛下,臣请彻查。”他扫过龙椅上瑟瑟发抖的天子,嘴角勾起一抹笑。
洛川的杏花谢尽时,朝堂已换了天地。
仅一月有余,寿郡王的铁腕扫过六部九卿。即便清白如御史大夫周晏——那位连陛下都敢参的硬骨头,也被搜出“私藏谶纬”的罪证,全族流放岭南。而大理寺的囚牢里,贺家老将军的怒吼渐渐弱成呻吟:“……那批甲胄分明是他……”铁链声淹没了后半句,藏着永不被世人所知的秘密。
寿郡王府的密室中,温岳凝视着案上那盏人形灯——灯芯似是根浸泡过尸油的麻绳,火光里隐约浮动着被抄家大臣们的模样。
“听闻令妹与温诀三郎的婚约,拖了整整五年?”寿郡王指尖划过名册上朱笔圈出的“温诀”二字,墨迹未干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火舌卷过烫金纹样的瞬间,温岳的睫毛颤了颤:“当年温诀一脉势大,臣不得不虚与委蛇。”他抬头的姿态依然矜贵,仿佛颈项从未弯折,“虽有婚约却未换庚帖,纳采未过三礼。”
郡王突然大笑,抛去一柄镶宝石的匕首:“好个‘拖’字诀!难怪你能在洛川经营出这般局面。三日后贺家问斩,你去监刑。”
温岳低着头,看不出神色:“臣,领命。”
“对了,河州牧这个位置,温太守感兴趣么?”
温岳沉声道:“臣无能无德,怎堪此重任。”寿郡王冷笑,一双鹰眼在烈火中烧起。
夜雨滂沱,温岳的马车碾过刑场未洗的血洼。车帘忽被风吹起,露出远处高楼上的一抹绛色——聂伊撑着竹伞,伞沿下一双玉手正巧盖住刑台方向。
侍女低声问:“大人真要……”
“备两份祭品。”温岳摩挲着匕首上的宝石,“一份祭冤魂,一份……”他望向寿郡王府的灯火,“祭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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