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那些信

　　第十六章灯光下的坦白

　　（一）

　　亚运会结束，今年的赛季也就结束了。休整期间，庆春市最有名的一档娱乐节目录《偶像与你面对面》向陶小黑发出邀请，约他明天做一次访谈。
　　“我能不去吗？”陶小黑此时正在田管中心副主任的办公室里。
　　“电视台跟我约了四次，我都推了，我说你要专心比赛。这亚运会比完了，你也放松放松。人家点名要新晋'亚洲飞人'，说要给当代年轻人树立好榜样。”
　　陶小黑听到这话，没接下一句，悠悠说了一句，“那行吧。”
　　访谈造型室现场，大家围着这个自带光环的少年，笑得合不拢嘴。
　　“头发得抓一下。”造型师往陶小黑头上喷定型喷雾时，队里派来服务陶小黑的小队员突然举着手机冲进来：“陶哥，快看！倪娜发你小学照片上你的论坛了！”
　　屏幕上的小男孩缺着门牙，被穿芭蕾舞裙的倪娜揪着耳朵。陶小黑伸手要抢，碰倒了发胶瓶。
　　“紧张啊？”造型师捡起瓶子，“放心，方晴姐最会带节奏了。”她指了指正在对流程的主持人，“他曾直接问哭过三个男嘉宾他们的理想型女友。”
　　陶小黑盯着提词器上“感情状况”四个字，喉结动了动。他本想和主持人沟通不加这个环节，但是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也许这是一个好的机会。
　　候场时，走廊传来高跟鞋声。夏梦抱着运动包迎面朝陶小黑走来。
　　“嗨！好巧啊。”她停下脚步，“我来录下期。”
　　两人之间漂浮着止汗喷雾的薄荷味。陶小黑注意到她新染的栗色发梢，“你...剪头发了？”
　　“嗯。”夏梦把碎发别到耳后，“某些人不是说长头发跑起来阻力大么？”她突然凑近，“对了，听说他们问的问题很刁钻，好好回答。”留下这句话，夏梦消失在转角。
　　当聚光灯真正打在脸上时，陶小黑反而放松下来。他看见观众席举着“小黑加油”灯牌的倪娜，想起昨天她发来的消息：“圣豪哥，你是我的骄傲！”
　　演播厅现场，此刻耳返里导播正在倒计时。
　　“欢迎回到《星动亚运》特别节目！”主持人方晴将台本卷成筒状轻敲膝盖，“现在坐在我身边的，是刚刚斩获亚运会男子百米银牌的中国田径队运动员陶小黑！”
　　陶小黑局促地调整着耳麦，运动服领口别着的小国旗徽章在聚光灯下反光。观众席突然爆发的尖叫让他耳根发红，下意识往沙发角落缩了缩。
　　“小黑，第一次坐在这么大的演播厅里，面对这么多观众，紧张吗？”方晴笑着问，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熟稔的关心。
　　“嗯……有点。”陶小黑老实承认，声音透过麦克风有点发紧，他清了清嗓子，“比比赛还紧张。” 这话引来台下一片善意的哄笑。
　　“哈哈，理解理解。”方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咱们观众可都是你的铁杆粉丝！对了，说到比赛，你赛前那个对着镜头比划的‘L’手势，现在可火了！好多报纸都登了照片，”她转身指向身后的大屏幕，上面果然定格着陶小黑比赛前那个食指拇指张开成L型的瞬间，“能给我们解密一下吗？那是给谁的特别心意？”
　　“全国观众都知道了...是给我妈的嘛。”陶小黑挠挠头，脸上泛起一片红。
　　台下响起善意的哄笑。“哇！原来是个孝顺的秘密暗号！”方晴带头鼓起掌，“陶妈妈一定非常感动！不过嘛……”她故意拉长了语调，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这个手势现在可被好多可爱的女孩子‘征用’了哦，都说是新的表白密码呢！比如我们刚刚的连线环节。”大屏幕适时地切换，播放了一段预先录好的VCR片段。画面里，前几天刚拿了女子百米金牌的夏梦，穿着一身红色的国家队运动服，笑容灿烂地对着镜头挥手，然后俏皮地比划了一个大大的“L”手势。演播厅里顿时响起更大的起哄声和尖叫。
　　陶小黑盯着屏幕上的夏梦，心脏莫名地跳快了一拍。镜头切回演播厅，聚焦在他脸上。他感觉自己脸上的热度更高了，下意识地抓起了茶几上的矿泉水瓶，拇指无意识地用力按压着瓶身。塑料瓶壁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咔啦”轻响，那是内部应力被挤压变形的声音。他赶紧把瓶子放回原位，手指有些无措地搭在膝盖上。
　　方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和陶小黑瞬间的不自然。她经验老道，知道这是个推进话题的好时机。她拿起放在膝盖上的蓝色题卡本翻动了一下，笑容依旧亲切，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探寻意味：
　　“好了，不开玩笑了。小黑，其实啊，大家除了关心你的比赛成绩，对你这个人本身也很好奇。你看你，年轻、阳光、有拼劲儿，又在国际大赛上崭露头角了。”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柔和，带着一种拉家常的亲切感，“所以，很多观众朋友，尤其是电视机前年轻的朋友们，都想知道，像你这样优秀的男孩子，‘理想型’是什么样的女孩呢？或者说，有没有偷偷想过找女朋友的事？”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陶小黑明显愣了一下。他先是飞快地抬眼看了下方晴，又迅速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运动鞋鞋尖上。演播厅顶部巨大的中央空调出风口“嗡嗡”地送着冷风，气流拂过他额前几缕没被发胶完全固定的碎发，轻轻晃动着。台下也瞬间安静了不少，似乎大家都在屏息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在聚光灯下显得格外漫长。陶小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和羞涩，低声开口道：“这个……真没怎么仔细想过。”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显得有些干涩，“每天就是训练、休息、比赛，时间都排满了。脑子里想的都是跑道、起跑器、冲刺压线……女朋友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少年的憨直，“感觉还挺远的。”
　　“哎呀，看来我们的‘亚洲速度’是把全部精力都奉献给跑道了！”方晴笑着打圆场，适时化解了一丝尴尬，“真是个专注的好小伙儿。不过呢，缘分这东西有时候说来就来，挡也挡不住，对吧？那咱们假设一下，抛开‘没时间想’这个因素，”她引导着话题，语气带着一丝循循善诱，“你会考虑找同行吗？比如，找个同样搞体育的女孩子？俩人一起训练，一起进步，‘齐头并进’，多浪漫啊？”
　　这个问题像精准投掷的标枪，直刺观众席的某个角落。
　　夏梦坐在前排嘉宾席上，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前倾。她脸上的笑容依旧保持着，但攥着背包带的手指却悄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打着胸腔。陶小黑会怎么说？她屏住呼吸，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紧锁定在舞台中央那个穿着红色国家队队服的身影上，静静地，几乎是固执地，等着这个答案。
　　舞台中央，陶小黑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道灼热的视线。他听到“同行”、“齐头并进”几个字，下意识地想到了训练场上的挥汗如雨，想到赛程冲突时的天各一方，想到夏梦在赛场边递水时专注的眼神，也想到倪娜隔着体育总局大门喊他“圣豪哥”时清脆的声音。他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嘴角习惯性地扬起一个温和但略带疏离的弧度。
　　“应该不会吧。”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轻松的笑意，仿佛在谈论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滴汗珠这时恰好从他浓密的发际线渗出，沿着后颈清晰有力的线条，悄然滑进队服硬挺的领口里消失不见。“搞体育的太忙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训练周期和比赛安排。你想啊，可能我在国内集训，她在国外比赛；或者她正备战全运会，我得去参加大奖赛……时间、地点，很难对上。谈恋爱嘛……总不能总是靠打电话吧？长途电话费还挺贵的。”他开了个笨拙的小玩笑，试图缓和气氛，台下发出一阵零星的笑声。
　　然而，就在那句“应该不会吧”清晰地透过音响传遍演播厅的瞬间——观众席前排，夏梦脸上的笑容像骤然冻结的湖面，僵在那里。方才眼底闪烁的光彩仿佛被瞬间抽空，只留下一片茫然的灰暗。攥紧的手心无力地松开，指尖传来一丝冰凉的麻木感。她感觉演播厅里明亮的灯光突然变得有些刺眼，方晴后续调侃的话语和观众的反应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血色在飞快褪去，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酸涩猛地涌上心头，让她几乎无法维持端坐的姿态。她下意识地想低头，想把自己从这个过分明亮、过分聚焦的地方藏起来。
　　“娱乐圈呢？很多体育明星...”
　　“更不行。”陶小黑打断得有点急，“我妈以前是省歌舞团的，我整个小学都在后台写作业。”他无意识转着左手腕的皮筋——这是上周柳麦帮他扎小辫留下的，“还是普通人好，我喜欢善良、贤惠、学习好的女孩。”
　　此时，夏梦抓起背包离开席位，走廊里传来“哐当”一声——亚运会吉祥物玩偶撞翻了垃圾桶。
　　“梦姐？”队友探头进来。 “没事。”她捡起玩偶拍拍灰，“就是突然想起来，我还要加练几次起跑反应。先走了”
　　与此同时，刚彩排完演出的倪娜关掉了电脑。那是闺蜜发来的节目片段。

　　（二）

　　2003年的春天带着消毒水味。因为受到年初非典疫情的影响，一些不必要的商业活动全部取消，这使得陶小黑的冬训比往年更为扎实，直接带来的成果就是陶小黑在2003年5月的世锦赛选拔赛获得了冠军，坐稳了国内男子百米一哥的位置。
　　这次选拔赛在庆春体院举行。晚上前来参加新闻发布会的记者里，也有黄小娴的身影。陶小黑不知道，在他顺利从2005年回到2002年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宿命地跟着他一起回到了现在。那个人，就是当时给他算过塔罗牌的黄小娴。
　　黄小娴看见刚参加完新闻发布会的陶小黑，充满期待地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但是陶小黑没有认出她，只是礼貌地露出回应的笑容。
　　黄小娴不相信陶小黑认不出自己，便快跑了两步追了上去。
　　“陶圣豪，你不认得我了吗？”
　　陶小黑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黄色短发女孩。
　　“你是？”
　　“我是黄小娴啊，在芬兰，我给你算过塔罗牌，你记得吗？”不过说完这句话，黄晓娴也有点犹豫，毕竟算塔罗牌是2005年的事，放到现在说，确实有点奇怪。
　　“芬兰？我没去过芬兰。”陶小黑显然不太记得这件事了。
　　这时，现场工作人员开始疏散周围的记者，黄小娴被人潮挤得越来越远。
　　她不甘心，出了会场后，她给陶小黑发了一条短信息，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定要亲自和陶小黑说。
　　陶小黑显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有回复。就这样，黄小娴偷偷从小路绕开保安，一直在陶小黑宿舍楼下的小花园坐到晚上10点。见陶小黑始终没有回复，黄小娴便拨通了陶小黑的电话。听见手机铃声响，黄小娴急忙走出花园，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正朝这边走来。是陶小黑。
　　黄小娴鼓起勇气，站在马路中央，叫了陶小黑的名字。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陶小黑一跳。他趁着周围的路灯定睛一看，原来是这个女孩。
　　“你还真是执着啊！”陶小黑一脸的苦笑。
　　“我不是来追星的，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陶小黑见对面的姑娘一脸的严肃，也不由得生出了好奇心。
　　“什么事，你说吧。”
　　“我接下来的话你听了之后可能会不相信，但是请你别打断我，让我说完，可以吗。”
　　“好，你说吧！”
　　“我们两个都是从2005年来到2002年的。”
　　听到这句话，陶小黑觉得这个女孩疯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2005年的记忆，你却没有了。我来这其实是来帮助你的。你8月份就要参加巴黎世锦赛了，这个纸条里面写着你和你队友的比赛成绩，如果信息不对，算我是个疯子，以后你见我就躲得远远的。但是比赛之前，你一定不要拆开它，也不要扔掉它。”
　　陶小黑接过纸条，看着黄小娴坚定的眼神，半信半疑揣进兜里。
　　“对了，世锦赛我会作为翻译和你们一起去巴黎，你还是会见到我。”黄小娴笑眯眯地补了一句。
　　“你说完了吗？”
　　“暂时说完了。”
　　“你说你是来帮助我的。你帮我什么？”
　　“没有发生的事我不能告诉你。只有当你主动来找我的时候，我才能帮助你。我不着急，我会等你来找我。再见！”

　　（三）

　　陶小黑用微带汗水的手指捻开纸条时，窗外突然传来队友的哄笑——裴峰正带着新队员在楼下做弹跳运动，笑声像钝刀般割进房间。纸条边缘已经磨得起毛，黄小娴塞给他时说过“赛前别打开”，可此刻那些潦草字迹正从折痕里渗出墨色。他猛地合上纸条，金属抽屉在寂静中发出“咔”的脆响。
　　两天后的下午4点23分，陶小黑在完成最后一组训练时，后腰突然传来布料撕裂般的声响。他跪在训练垫上，看见汗水在塑胶地面晕成一片。走廊里传来主教练和领队的争执：“裴峰上周测试跑出10秒23”
　　“可小黑的大赛经验……”
　　声音随着止痛针的推入渐渐模糊。三天后，公告栏贴出名单时，他的指甲在“裴峰”二字上留下半月形的凹痕。
　　参加巴黎田径世锦赛男子100米的人选最后确定为庆春的裴峰和江苏的司力奇。陶小黑错失了运动生涯最重要的一场比赛。
　　陶小黑瘫在宿舍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这时，柳麦拎着两瓶冰镇北冰洋汽水进来，瓶身上还凝着水珠。
　　“给，你最爱喝的橘子味。”她砰地一声起开瓶盖，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
　　陶小黑没接，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柳麦也不恼，盘腿坐在地板上，自顾自喝起来。她掏出手机，划拉出裴峰最近比赛的视频。“你看这儿，”她指着屏幕，“裴峰起跑前三步总爱往右偏，跟个歪脖子树似的。”陶小黑忍不住瞥了一眼。
　　“还有这个。”柳麦又调出司力奇的训练视频，“他后半程摆臂幅度太大，活像只扑棱蛾子。”说着还夸张地学了两下，逗得陶小黑噗嗤笑出声。
　　“所以啊，”柳麦把汽水塞进他手里，“你这双火眼金睛不去巴黎，谁帮咱们挑毛病？”冰凉的玻璃瓶贴上掌心，汽水的甜味在舌尖炸开，陶小黑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第二天一大早，柳麦就抱着个纸箱来敲门。里面装着望远镜、笔记本，还有她连夜做的对手资料卡。“喏，侦察兵装备都给你备齐了。”她眨眨眼，“到时候可得给我带个埃菲尔铁塔钥匙扣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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