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途

　　周启悦的高跟鞋在写字楼大堂的大理石地面敲出脆响时，王富成的劳斯莱斯刚停在旋转门外。那车标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像极了昨天电话里他的语气：“我不管什么效率，我的楼盘要的是格调，你们那灰扑扑的光伏板，配不上！”

　　她怀里抱着的样品箱突然发出“咔嗒”声，是三种镀膜工艺的光伏板在泡沫垫里轻微碰撞。浅灰色那块边缘还沾着点实验室的蓝胶，是林景逸凌晨帮她封装时不小心蹭上的，他当时说“这颜色比王富成办公室的地毯还浅，肯定入得了他眼”，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周小姐倒是准时。”王富成的秘书拦在电梯口，假笑里裹着冰碴，“我们董事长正在和设计院的人开会，您得等会儿。”她上下打量着周启悦的西装套裙，目光在袖口磨出的毛边停留了两秒，“会议室在28楼，电梯卡给您。”

　　电梯上升时，周启悦对着镜面理了理衣领。镜子里映出样品箱上的寰宇LOGO，边角被磨得发亮——这箱子陪她跑了五家供应商，从昆山的镀膜厂到深圳的实验室，箱底的轮子早就不太灵光，昨天在盛阳光伏门口还掉了个螺丝。

　　28楼的会议室飘着雪松味的香氛，王富成背对着门口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把玩着串蜜蜡佛珠，声音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渗出来：“那光伏板必须是透明的！不然我的玻璃幕墙白瞎了！”

　　设计院的人小声辩解：“王总，全透明的转换效率太低，达不到您要求的节能标准……”

　　“我不管！”佛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响，“我花了三个亿搞外立面，不是为了贴块灰不拉几的补丁！”

　　周启悦推开门时，正看见王富成把设计图摔在桌上，铅笔滚到她脚边。她弯腰捡起笔，笔杆上还留着设计师的指温：“王总，或许我们可以聊聊浅灰色光伏板的另一种可能。”

　　样品箱在会议桌上打开时，三种颜色的光伏板在阳光下泛出不同的光泽。浅灰色那块像蒙着层薄雾的湖面，淡蓝色的透着点海水的清透，透明的则几乎看不出差异。王富成的目光在浅灰色样品上停住，手指刚要碰，又嫌恶地缩回去：“还是丑。”

　　“这是上周刚调整的镀膜工艺。”周启悦打开平板，调出热成像图，“普通玻璃在正午的红外辐射值是87，这种浅灰色光伏板只有61，相当于给建筑装了层隐形隔热膜。”她划到下一页，是楼盘的3D效果图，“您看，这颜色和您楼盘的浅咖色石材搭配，视觉误差不超过5%，设计院的李工已经确认过。”

　　李工在旁边连连点头，额角的汗浸湿了发胶：“是的王总，周小姐昨晚连夜改的图，比我们之前的方案协调多了……”

　　“节能数据呢？”王富成的语气松了些，却依旧板着脸，“别拿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糊弄我。”

　　周启悦拿出检测报告，折角处还沾着点咖啡渍——是林景逸今早帮她装订时，洒在上面的速溶咖啡。“日均发电量28度/平方米，够您楼盘公共区域的照明用电，每年能省380万电费。”她指着报告末尾的签名，“这是国家光伏检测中心的章，数据假一赔十。”

　　王富成的手指在样品边缘摩挲，浅灰色的镀膜映出他皱紧的眉头。他突然想起上周在酒局上，绿能的人拍着胸脯说“寰宇搞不定的技术我们来”，转头却连份像样的检测报告都拿不出来。而眼前这个年轻女孩，连样品箱的轮子都掉了，却把数据算得比他的财务还清楚。

　　“下周带样品去工地测试。”他突然说，佛珠串在指间转得飞快，“要是达不到你说的数值……”

　　“您可以终止合作，我们承担所有测试费用。”周启悦合上样品箱，轮子在地板上发出“咕噜”声，“顺便说一句，王总，您办公室的落地窗如果装这种光伏板，夏天空调电费能省40%——我让技术部算过了。”

　　王富成看着她转身的背影，突然喊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周启悦，寰宇新能源项目组。”她的声音带着点样品箱滚轮的震动，“下周见。”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周启悦靠在箱壁上长出了口气。手机震了震，是林景逸发来的消息：“王富成的楼盘用的是隐框玻璃幕墙，支架设计得改，我画了草图，放你桌上了。”下面附了张手绘图，线条干净利落，旁边标着行小字：“中午一起吃楼下的牛肉面？”

　　她笑着回了个“好”，指尖在屏幕上停留时，又弹出条消息，是方锐霆的：“刘淑珍那边改了第五次方案，让张秘书把对比表送过去了。”

　　周启悦的心跳漏了半拍。刘淑珍——那个一周内把板材换了三次的国企采购总监，据说上周在电话里对着销售部经理哭：“不是我要改，是领导天天变主意！”她点开方锐霆发来的对比表，Excel表格做得极其细致，每种板材的成本、寿命、维护费都标得清清楚楚，最后用红色加粗字体写着：“第五次修改将产生20万额外费用”。

　　这人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候，递过来最合用的东西。就像上次在审计部，他没说多余的话，却让人把备用监控的数据调了出来；就像此刻，他甚至记得她随口提过刘淑珍的纠结。
　　下午三点，周启悦抱着文件夹走进国企大楼时，刘淑珍的秘书正抱着堆文件往外跑，差点撞在她身上：“周小姐可算来了！刘总监在里面发脾气呢，说供应商不靠谱！”

　　办公室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的焦味。刘淑珍把方案摔在桌上，红色指甲在“多晶板”三个字上划得刺耳：“又要改回单晶板？你们是不是觉得国企的钱好骗？”

　　“刘总监您先别急。”周启悦把对比表推过去，表格边缘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这是每次修改的费用明细，您看第三次改多晶板时，我们已经订了单晶板的原材料，现在改回去，要付20%的违约金。”她指着最后一行红色数字，“加上重新开模的钱，总共20.3万。”

　　刘淑珍的手指在数字上顿住，戒指上的钻石反射着顶灯的光，晃得人眼晕。她突然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不是我要折腾，是上面领导今天说单晶板技术成熟，明天又听人说多晶板便宜……”

　　“我懂。”周启悦从文件夹里抽出份新方案，“所以我做了个折中方案，用半片单晶板，成本比全单晶低15%，效率比多晶高8%。”她指着测试数据，“这是林工团队刚做的实验，衰减率比国标还低两个百分点。”

　　刘淑珍的眼睛亮了亮，拿起方案翻了两页：“林景逸？那个在新能源论坛上怼人的技术怪才？”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我儿子是他的粉丝，说他敢在会上说‘某些企业的光伏板还不如镜子’，够刚！”

　　周启悦也笑了。想起林景逸上周在行业会上，指着绿能的展品说“转换效率虚标3个百分点，当我们都是瞎子”时，方锐霆坐在第一排，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原来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瞬间，早就悄悄织成了张网。

　　“就用这个折中方案。”刘淑珍在方案上签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下周把合同送来，别让我再改了，我这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们公司在查内鬼？赵崇那人我早看不顺眼，前年就想把他小舅子的劣质电缆塞给我们……”

　　周启悦接过签好的方案，边缘还带着刘淑珍手心的温度。走出国企大楼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她想起父亲说的“把活儿干漂亮了，别人就不敢小看你”，突然觉得脚下的路格外踏实。
　　晚上七点，项目组办公室还亮着灯。周启悦趴在桌上画支架图纸，铅笔屑堆在手边，像座小小的雪山。林景逸的草图摊在旁边，减震支架的角度标得精准，比她之前的方案节省了不少空间。

　　“还在忙？”林景逸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手里拿着两碗牛肉面，汤面的热气在眼镜上蒙出层雾，“楼下老板说加了两勺辣，你能吃吗？”

　　周启悦抬头时，撞进他镜片后的目光里。那里面映着桌上的图纸，映着窗外的晚霞，还映着个小小的、惊讶的自己。她突然想起今早他放在桌上的草图，想起他算减震角度时熬红的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刚好饿了。”她把图纸推到一边，接过牛肉面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手。汤面的香气漫开来，混着光伏胶的味道，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王富成的工地测试，我跟你去。”林景逸吸了口面条，辣椒油沾在唇角，“他那隐框幕墙的结构特殊，我得盯着安装。”

　　“方总说让张秘书安排车……”

　　“我开我自己的车去。”他打断她，声音有点闷，“越野车，能装样品。”

　　周启悦没再说话，低头吃面时，发现碗底卧着个荷包蛋，是她喜欢的溏心。抬头时正对上林景逸的目光，他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却悄悄红了。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亮起灯火，像片璀璨的星河。周启悦突然想起方锐霆送的那本《柔性光伏技术前沿》，扉页的字迹力透纸背，像句没说出口的承诺。而眼前的林景逸，正低头研究她画的支架图，笔尖在纸上标出修改意见，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柔和得像块玉。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方锐霆发来的：“王富成的测试设备我让技术部准备好了，明天直接去仓库取。”下面跟了条消息：“别加班太晚。”

　　周启悦看着屏幕，又看看身边认真吃面的林景逸，突然觉得这漫长的项目之路，好像并不孤单。那些曾经的刁难、暗算、质疑，都在这碗热汤面的香气里，慢慢变成了值得回味的注脚。

　　林景逸突然指着图纸说：“这里的承重计算错了，应该用屈服强度公式。”他的指尖点在她画错的地方，和她的笔尖轻轻碰在一起，“我教你。”

　　灯光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投下暖黄的光晕，像层温柔的保护膜。窗外的光伏板样品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像片等待被激活的海，而那些藏在暗处的情愫，正随着电流的滋滋声，悄悄开始发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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