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漂流

作者:血染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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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坠入无人称的深谷



      暮色的脚步比冬日的寒意来得更早更沉。沈柠推开“思想迷宫”那扇熟悉的、沉重木门的瞬间,一股滞涩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纸张尘埃常年不散的陈腐气味。往日这个时辰,顾教授那盏巨大的旧台灯总会在层层叠叠的书海中央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像灯塔在幽暗的思想洋流里指航。然而此刻,书房深处一片冷寂的黑暗,只有门廊处的顶灯投下惨白的光,在地板剥落的漆面上切割出几何状的冷酷棱角。

      空气凝滞。光线能抵达的尽头,顾教授坐在他那张老旧书桌后面,整个人仿佛融进了书墙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只剩一个轮廓模糊的剪影。沈柠踏进来的声响并没有让他抬起头。他枯瘦如柴、布满褐色斑点的手正紧紧压在一叠摊开的泛黄稿纸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凸起发白,透着一股无声的排斥和疏离。

      冰冷的寒意,比屋外凛冽的北风更先一步刺入了沈柠的骨头缝里。

      她捏紧了挂在肩上的书包带子,帆布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书包一侧口袋里,装着那张被反复揉捏过、最终又小心翼翼铺平的《荒谬之石》的小样。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陈旧墨味的空气,鼓起残存的所有勇气,迈步向前,在顾教授书桌对面那张她常坐的藤编扶手椅上小心地坐下。椅子发出一声干涩疲惫的“吱呀”,突兀地划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顾教授……”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发紧,尾音在空旷的书房里飘忽不定。

      阴影里的剪影没有动静。

      “我……我来是想……”沈柠的目光飞快扫过老人压在稿纸上那拒绝意味十足的手,喉咙发紧,“想为那天的事道歉。在画室……我和小甜……弄出很大动静……可能打扰到您做学问了……”她顿住了,感觉自己的理由苍白无力得可笑,像是试图用纸片糊住破裂的冰墙。她深吸一口气,真正想说的话在喉头滚烫,“还有……那天……”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几乎成了耳语,“……在老照片箱子旁边……是我莽撞……是我错了……不该胡乱翻动您的私人物品……”

      她停顿下来,期待一个回声,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一个严厉的训斥也好。然而,空气只是沉默地黏结着。阴影中老人身体的线条纹丝不动,如同一座拒绝风化、拒绝交谈的古老礁石。只有台灯灯座边缘,一抹微弱的金属冷光证明那并非凝固的雕像。

      尴尬的空白在拉长,几乎令人窒息。沈柠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清晰的心悸和无声蔓延的惶恐。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掏书包侧袋——指尖触到了小样粗糙的纸边——却猛地僵住,感觉自己的手像是伸向了一个冰冷的禁区。那幅画,那团凝结着小甜无声哀嚎的灰色画面,此刻似乎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不合时宜。

      最终,她放弃了这个动作,无措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陷掌心。顾教授的沉默并非愤怒的沉默,而是另一种更为冰冷坚硬的东西——一堵密不透风的、拒绝理解的墙。它隔绝的不仅仅是关于照片的追问,似乎也隔绝了所有通往这个枯槁灵魂深处的可能路径。

      就在这片冰封的沉默几乎要将沈柠彻底冻结时,一声极轻微的纸张摩擦声响起。顾教授那枯槁的手终于动了,他缓慢、几乎僵硬地将压在稿纸上的手指抬起了些许,仿佛只是轻微地调整一下坐姿。他的眼睛并没有离开桌面,声音如同从砂纸包裹的管子里艰难地摩擦出来,带着一种没有温度的沙哑:

      “今天的信。在你的……老地方。”

      沈柠循着他的手势瞥过去。书桌侧角,那个堆放杂物的矮几上,熟悉的深蓝色信封没有任何缓冲物,赤裸地躺在冰冷的木纹桌面上。像一块突兀降落的寒冰碎片。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站起来,两步抢到矮几旁,一把抓起信封。薄薄的信封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飘,带着金属般的寒意刺入指腹。她甚至顾不上看顾教授依旧凝固在阴影中的剪影一眼,几乎是狼狈地转身,冲向门口。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时发出“哐”一声闷响,像某种徒劳的终结。门关上的瞬间,她似乎用余光瞥见顾教授那只枯手再次沉沉地、坚决地压回了稿纸之上,如同关上思想的闸门,隔绝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探询。

      楼道里声控灯昏黄的光线晃动起来。沈柠背靠着冰凉刺骨的铁质防火门,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她攥紧信封的手微微颤抖。不是为了小甜那沉重的苦难,不是为了顾教授如冰窟般的沉默,是为了她自己——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那感觉如此清晰:那道连接着她与思想源泉的细线,那道指引她走出日常迷津的哲学之光,正随着这扇门的紧闭,被冷酷而精准地斩断。名为“哲思漂流”的约定,此刻只剩下她手中这片薄薄的、冰冷的蓝。

      她借着楼道昏黄的灯光,粗暴地撕开信封。

      依旧是打印体。但字体,似乎因为墨盒的枯竭或某种心境的迟滞,呈现出断续粘滞的灰黑色痕迹。内容更是前所未有地令人望而生畏:

      存在何以存在而非虚无?

      现象之流下,确定的本体何在?

      语言能否捕获“是”之所是?

      深渊在凝视你时,你是否已立于深渊之上?

      ——海德格尔之问

      每一个问句都像冰冷的凿子,凶狠地凿向思想的根基。与先前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加缪的“荒谬”不同,这张纸上弥漫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虚无”气息。不是关于世界如何变化,而是质问世界“凭什么”存在?现象世界的洪流之下,被我们称之为“本质”、“本体”的确定性又在何处?语言,这把我们赖以思考和沟通的工具,在面对最原初的“存在”(“是”)本身时,是否注定只是徒劳地在虚空中挥舞捕捉的影子?那个被质问的“深渊”,不再仅仅是喻体,更像一个冰冷黑暗的空洞实体,一个存在的反面。

      沈柠的手指紧紧捏着信纸的边缘,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艘失去动力的漂流筏,被这四句冰冷锐利的问题强行拖拽着,投向一个由纯粹疑问和根本虚无构成的涡旋中心。顾教授书房的冰冷沉默,与眼前这封信散发出的刺骨寒意交融在一起,渗进骨髓。

      她突然理解了林哲远偶尔提过的一个词:形而上学的眩晕(Metaphysical Vertigo)。一种因为凝视过于深邃的存在深渊而产生的精神失重感。此刻,她就站在这个悬崖边上,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顾教授书房里凝固如冰的拒绝,是那深蓝色信纸上墨色晕染开来的无底黑暗。

      存在的根基在哪里?

      现象万千,可背后支配它们的那个本体,那个不变的“是”本身,究竟在哪里?

      人真的能认识“存在”本身吗?

      一个更冰冷、更可怕的声音在她内心的漩涡深处响起:如果存在本身是不可言说、不可把握的虚无深渊,那田小甜在画室里绝望的挣扎、被颜料玷污的梦想、她父亲病榻前无声的痛苦,这一切流变的具体痛苦……又算是什么?它们是否本身就证明了这虚无的深渊如此真切,如此强大?是否连苦难,也不过是这浩瀚虚无中随机卷起的泡沫?转瞬即逝,毫无根本的意义?

      一种巨大而空洞的寒意,不是来自体表,而是从灵魂深处汹涌弥漫出来,瞬间将她吞没。所有的意义感,所有的价值判断,所有的“为什么”——在此刻都变成了悬浮在虚无湍流之上的飘絮,失去了根基,飘向不知所在的黑暗。所谓“荒诞”,在其根源处的虚无面前,也只不过是一种浅薄的表征。就像西西弗斯的石头,如果说其滚动本身就蕴含了某种荒谬的、值得肯定的人性光辉,那这光辉,是否仅仅是映照在无意义宇宙背景板上的、人类自造的微弱荧光?其存在本身,是否就是彻底的虚无与偶然?

      沈柠感觉脚下的楼道似乎开始旋转,粗糙的铁门带来的冰冷触感也变得模糊不清。世界在她的感知里发生一种缓慢的溶解,色彩在褪去,声音在衰减。她成了宇宙洪流中一粒随机的微尘,在冰冷死寂的真空中无目的地漂浮,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重量,也没有方向。哲学那曾经锋利无比的分析棱镜,此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冰霜。理性,似乎不再能引领方向,只是将这绝对虚无的旷野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苍白。

      楼道灯在她僵立太久后骤然熄灭,将沈柠彻底投入一片粘稠的黑暗。绝对的黑暗包裹着她,压迫着她,与内心的虚无呼应,带来窒息般的恐慌。

      就在这时——

      一阵极轻但稳定的脚步声从楼梯上方传来,接着是钥匙轻微的碰撞声。

      顶灯再次应声亮起。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沈柠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林哲远清瘦挺拔的身影已经静静站在楼梯拐角平台的阴影边缘,他的目光平静,如同深潭表面不起涟漪的水,无声地落在她身上。

      他显然刚刚从学校的某个讨论班或自习室回来。肩上搭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运动外套,手里还抱着两本厚重的竞赛辅导资料。他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个深陷绝望泥沼无法自拨、像溺水者般抓住一片薄纸的她。

      楼道灯惨白的光线下,沈柠捏着那张深蓝色信笺的手僵硬如冰雕。巨大的虚无感沉重地压在她的脊背上,迫使她微微佝偻着身子。那张平日里就白皙的脸庞现在几近透明,被一种彻底的迷惘和寒冷冻结,找不到一丝生气。只有嘴唇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像是想要发出某种哀鸣,却又被喉咙里无形的冰块死死封住。她看向林哲远的眼神空洞得吓人,里面所有的光泽——思考的火花、探寻的渴望、甚至是小甜事件带来的灼痛和愤怒——都熄灭了,只剩下纯粹的、没有方向的恐惧。

      她感觉自己像一片透明的、失去所有色彩和纹理的玻璃碎片,被林哲远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目光完完全全地看穿。她在这双眼睛里清晰地看到自己此刻的倒影:一个被形而上的绝对虚无彻底击溃的、失魂落魄的容器。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羞愧和更深绝望的浪潮猛地冲垮了她最后支撑的堤坝。那只死死攥着信纸的手忽然失去了所有控制力,指关节痉挛般一松。那封来自“思想迷宫”内部的、深蓝色的死亡判决书,如同秋风中一片失去了所有脉络的枯叶,轻飘飘地从她手中滑脱,打着旋儿,悄然无声地向下坠去。

      纸片轻盈地飘落在地,静静地躺在了积着薄尘的水泥地面上。深蓝色的纸面朝上,那几个漆黑得如同深渊刻痕的哲学诘问,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地刺入沈柠眼中,也刺入了林哲远投射过来的目光里。

      存在的根基在崩塌。世界的意义在消解。连这封曾经带给她无数思维激荡的信笺,此刻也轻如鸿毛,随时会被一阵穿堂风带走,不留一丝痕迹。

      沈柠盯着地面上那片深蓝色的沉寂,感觉自己的灵魂也正跟着它一起,无声地坠入一片无边无际、冰冷绝对的、无人称的虚无深渊。她最后的意识碎片般闪过:这掉落的声音,甚至远不如小甜那盒颜料爆裂时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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