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不载我爱你

　　老妇沙哑的尾音，如同沉重的铅块，坠入库房死寂的空气中，也狠狠砸在杨容姬摇摇欲坠的心房之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卫嬷嬷二十年怨毒化成的血煞阴气，刺骨锥心！
　　血债！卫婕妤！小皇子！皇后！凤袍衣角！
　　父亲血书上那个被反复涂抹的名字……王劭冰冷的警告……指向的宫阙之巅……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真相碎片，如同带着倒刺的冰棱，狠狠扎入杨容姬混乱的脑海，带来灭顶的恐惧和一种被命运洪流裹挟的无力感！腰腹间那道被强行“拔除”寒煞的伤口，此刻仿佛再次灼烧起来，带着一种诡异的、深入骨髓的烙印感！
　　“不……”一声破碎的呜咽从杨容姬干裂的唇间逸出。她蜷缩在冰冷的干草堆上，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和体内残留的药力余威而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想逃离，逃离这比诏狱更令人绝望的真相漩涡！可这具残破的躯壳，又能逃到哪里去？
　　靛蓝棉袄老妇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默默地、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开始处理卫嬷嬷的遗体。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臂，将地上那具蜷缩的、枯槁冰冷的身体抱起，动作带着一种迟来的、沉重的温柔。
　　她抱着那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躯体，一步步走向库房更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黑暗角落。
　　那里，似乎堆放着更多腐朽的杂物和……一口早已废弃、落满灰尘的旧木箱？
　　杨容姬不敢看，也无力去看。她死死闭上眼睛，将脸埋在冰冷刺骨、沾满污垢的双手之中。库房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如同整理旧物般的细微声响，伴随着老妇压抑到极致的、沉重如石的呼吸声。
　　没有哭泣，没有悲鸣，只有一种被岁月彻底磨平了棱角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
　　许久，声响停止。
　　老妇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手上沾了些灰尘，深蓝色的粗布棉袄前襟也蹭上了污迹。她走到那个破旧的小炉子旁，沉默地添了几块碎炭。炭火噼啪作响，微弱的光热驱散不了库房深处那愈发浓重的死亡阴影和腐朽气息。
　　她端来一碗温水，放在杨容姬身边的干草堆上。水里漂浮着几片不知名的干枯草叶，散发着淡淡的、微苦的清香。
　　“喝了。”依旧是简短的命令，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
　　杨容姬没有拒绝。她颤抖着捧起碗，小口啜饮着微温的清水。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抚慰，却冲不散灵魂深处那冰冷的烙印和巨大的谜团。
　　接下来的几天，库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卫嬷嬷的死，如同抽走了这方寸之地最后一丝活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腐朽和沉闷。靛蓝棉袄老妇依旧沉默地履行着她的职责——送药、送水、送来那仅能维持生命的冰冷饼子。她的眼神更加沉寂，如同两口彻底枯竭的古井，再也映不出任何波澜。
　　杨容姬的身体，在卫嬷嬷以生命为代价的“药引”和后续汤药的调理下，竟真的开始缓慢地、艰难地恢复。腰腹间那深入骨髓的寒煞阴气被彻底拔除，虽然伤口依旧狰狞疼痛，但那种跗骨之蛆般的冰寒噬咬感消失了。力气也恢复了一丝，至少能支撑着她靠着墙壁坐起来。
　　然而，精神上的重压却与日俱增。
　　父亲的血仇！桓济的生死！王劭的警告！还有……这突然背负上的、二十年前的宫廷血债！卫嬷嬷临死前那癫狂的眼神和蘸血画下的诅咒符号，如同梦魇般反复纠缠！
　　她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央的猎物，无形的丝线来自四面八方，勒得她喘不过气。她需要线索！需要真相！需要撕开这重重迷雾的利刃！
　　这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草，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这天午后，风雪彻底停了。惨淡的冬日阳光，吝啬地从库房那扇破败木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几缕，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斑。
　　靛蓝棉袄老妇送完药和饼子后，便抱着那个破瓦罐出去了，似乎要去寻些新的草药。
　　库房里只剩下杨容姬一人，还有角落里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卫嬷嬷的死亡气息。
　　机会！
　　杨容姬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艰难地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腰间的伤口传来一阵拉扯的钝痛，她咬牙忍住。目光如同探针，急切地扫视着这间堆满破败杂物的库房。
　　卫嬷嬷……她在这里躲藏了二十年！像条毒蛇一样舔舐着仇恨！她一定留下了什么！除了那枚被老妇贴身珍藏的羊脂白玉佩，一定还有别的！关于那场血洗！关于那个“毒妇”皇后！甚至……可能关于王劭？！
　　杨容姬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定了库房最深处——那个靛蓝棉袄老妇用来“安置”卫嬷嬷遗体的角落！那里堆放的杂物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厚、更杂乱，像一座沉默的坟茔。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脚踝。那是死亡的领地，是怨毒盘踞了二十年的巢穴！但求知的渴望和对真相的执念，如同燃烧的火焰，瞬间压倒了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霉味和腐朽气息的空气让她一阵恶心。她扶着墙壁，一步步，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朝着那片最浓重的黑暗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尘埃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如同擂鼓。腰间的伤口随着动作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身体的脆弱。
　　终于，她走到了角落。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油灯的光芒无力抵达。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几缕惨淡天光，勉强勾勒出杂物堆积的轮廓——腐朽断裂的木梁、蒙着厚厚灰尘的破布、碎裂的陶器、还有……那口被杂物半掩埋着的、黑黢黢的旧木箱！
　　木箱很大，样式古旧笨重，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箱盖没有完全合拢，露出一条幽深的缝隙。
　　杨容姬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强忍着巨大的不适，伸出冰冷僵硬、微微颤抖的手，拂开木箱盖上的灰尘和蛛网。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尘土、霉菌和陈年血腥味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咳嗽。
　　她用尽力气，抓住沉重的箱盖边缘，猛地向上一掀！
　　“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在死寂中响起！
　　灰尘如同烟雾般腾起！在惨淡的光线下飞舞！
　　杨容姬屏住呼吸，顾不得呛咳，急切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探求欲，向箱内望去！
　　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森森白骨或恐怖遗骸。
　　箱底，散乱地堆放着一些破旧不堪的、早已褪色发霉的宫装碎片，依稀能看出曾经华贵的质地和繁复的刺绣纹样，但如今只剩下腐烂和破败。
　　还有一些同样腐朽的梳子、发簪之类的旧物。而在这些杂物之上，最触目惊心的，是几片已经发黑、干硬、如同枯叶般的……暗褐色布片！上面，用金线绣着的、象征着至高无上身份的……凤凰纹样！虽然残缺不全，边缘焦黑卷曲，但那睥睨的姿态和凌厉的线条，依旧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和……死亡的气息！
　　凤纹衣角！幻觉中卫嬷嬷死死攥着的东西！
　　杨容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的目光急切地在箱内搜寻！一定还有别的！卫嬷嬷二十年怨毒的凝结，不可能只有这些！
　　她的手指在冰冷腐朽的衣物碎片中急切地翻找！指尖触碰到一件硬物！
　　她猛地将其抽了出来！
　　那是一卷……用厚厚油布包裹着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东西！形状……像是一份卷宗？！
　　杨容姬的心跳几乎停止！她不顾一切地撕开那层早已脆化的油布！
　　里面露出的，果然是几页折叠起来的、同样泛黄发脆的纸张！纸张的质地厚实坚韧，是官署专用的公文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昏暗中，她急切地、贪婪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希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向那卷宗的开篇——
　　“永平三年，掖庭旧档：玉芙宫逆产处置录”
　　永平三年！先帝年号！玉芙宫！卫婕妤的宫殿！
　　逆产处置录？！
　　杨容姬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目光急切地扫过那冰冷、刻板、如同刀锋般的公文叙述！
　　“……逆妇卫氏，惑乱宫闱，诞下孽种，秽乱天家血脉……罪证确凿……”
　　“……皇后娘娘慈谕：玉芙宫一干人等，尽诛！以儆效尤！……”
　　“……逆产充掖庭……凡有孕宫人及襁褓……验明正身后……即刻……处死……”
　　冰冷的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杨容姬的视网膜上！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死亡的寒意！这……这就是那场血洗的官方记录？！将卫婕妤母子定义为“逆产”的判决书？！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被历史恶意嘲弄的荒谬感让她浑身剧烈颤抖！她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的腥咸味在口中弥漫，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视线扫过那些毫无感情、如同机器般记录着死亡名单的名字……
　　突然！
　　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卷宗末尾，那负责核验记录、签押落款的地方！
　　那里，清晰地写着几个工整、却透着一股冰冷执行力的名字和职务！
　　其中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侍御史：王劭”
　　王劭？！
　　侍御史王劭？！参与处置玉芙宫“逆产”？！
　　轰——！！！
　　杨容姬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王劭！那个十年间将她视为棋子、将她打入地狱、又用桓济威胁她“好好活着”的王劭！他……他竟然在二十年前，就参与了对卫婕妤母子的屠杀？！他就是这血债累累的官方记录者之一？！
　　那……那枚羊脂白玉佩？！那个抱着婴儿逃走的靛蓝小宫女？！还有……卫嬷嬷等待的“该来的人”？！
　　一个更加恐怖、更加荒谬、却仿佛能瞬间串联起所有碎片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钻入她的脑海！
　　难道……王劭……他……他就是……？！
　　“嗡——！”
　　就在杨容姬心神剧震、意识被这石破天惊的发现冲击得摇摇欲坠的瞬间！
　　库房那扇紧闭的、破败的木门处，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紧接着，是铁锁被粗暴撬动的、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哐当——！”
　　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外面踹开！
　　冰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狂灌而入！瞬间吹灭了角落里那盏如豆的油灯！
　　最后一点光源，骤然消失！
　　整个库房，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只有门外，传来狱卒粗嘎凶狠、如同夜枭般的厉喝：
　　“搜！仔细搜！大人有令！那贱妇杨容姬……还有那个姓卫的老疯婆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要见尸——！！！”
　　狱卒粗嘎凶狠的厉喝，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库房死寂的黑暗！也瞬间冻结了杨容姬被“王劭”二字冲击得几乎炸裂的脑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劭！他来了！他亲自带着人来搜捕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杨容姬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身体在灭顶的惊悸和腰腹伤口的剧痛下僵硬如铁！手中那份记载着二十年前血腥屠戮和“王劭”签押的冰冷卷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冰冷的指尖！
　　完了！一切都完了！
　　被发现！被抓住！这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卷宗落在王劭手里……等待她的，将是比诏狱更恐怖的挫骨扬灰！卫嬷嬷二十年等待的“血债血偿”，将随着她一起，被彻底埋葬在这污秽的冷宫深处！
　　绝望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连呼吸都停滞了！
　　“砰！砰！哐啷！”
　　沉重的脚步声和器物被粗暴踢翻、砸碎的刺耳声响，伴随着狱卒凶狠的呵斥，如同死神的鼓点，由远及近，蛮横地撕裂了库房内凝固的空气！几道摇晃的火把光芒，如同地狱探出的触手，猛地刺破门洞的黑暗，在库房内疯狂扫视、跳跃！
　　“搜！给老子仔细搜！犄角旮旯都不能放过！”
　　“那姓卫的老疯婆子肯定还窝在这里！”
　　“还有那个杨家的贱妇！大人说了，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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