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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
第二次遇见吕奎,是在寒假开学后两个星期。
大学学校对外开放,谁都能进。孟佰上完课,照例回宿舍收拾东西准备去打工,几个舍友相约出去玩了,按理说宿舍门该是锁着的,而他刚从楼梯口拐过来,就见那门大敞着。
他没多想,只觉得是最后一个走的忘了锁门。
孟佰一如往常地走过去,站在门口,抬眼往里一看,只听耳边如狂风过境,“嗡——”的一声。
双腿比脑子还没反应更快,条件反射地催着他,转身就跑!
而那群人似乎早有预料,一双手从门里伸出,后衣领被大力撕扯,紧勒住他的脖子,将他强拉进宿舍。
砰——
木门在背后关上,隔绝掉走廊的光线,孟佰的心如坠冰窟!
他向后退到门边,整个后背都贴在门上,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人:“你们想干什么,这里可是学校!”
“呸!”吕奎侧头随口吐掉嘴里叼着的牙签,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上回你走得太快了,有些问题还没解决完呢。”
孟佰脸上的伤早就结痂愈合,到那时只剩下一块浅淡的疤痕,不细看几乎要看不出,但这话落在他耳朵里,又勾起了细细密密的疼。
“阿冲。”吕奎朝一个小弟点头示意,孟佰看过去,发现正是当时被自己锁喉的那个人。
他心头一紧,本能后退,但他早已进了死角,退无可退。
阿冲转着手腕向他靠近,每走一步,他的呼吸就更重一分。拳头向孟佰挥来时,他只来得及将帆布包举起挡住自己的脸。
视线模糊成一片,他将舌尖咬破,才忍住没有痛叫出声,血沫混着唾液从嘴角淌下去。
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疼得不分彼此。
那个叫阿冲的人下手不知轻重,叫孟佰错觉每一下都是冲着要他的命来的。
不知过去多久,他开始耳鸣,视野里重影占了大半,万物都丧失了真实感。
“差不多了阿冲。”吕奎的声音挤进麻木的听觉神经,“真弄死了不好收场。”
阿冲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咬着牙收了手,朝地上淬了一口:“老大,这家伙还挺有种,一声不吭啊。”
孟佰连呼吸断断续续的,止不住发抖,像不着寸缕地站在冰天雪地里。
吕奎抽了支烟叼在嘴边,摸出打火机点着,深吸一口,吐出一个灰白烟圈儿。
“给他弄到厕所里去。”
孟佰意识混沌,被两个人强制架起,半拖半拽地带到这层楼的公共卫生间,然后被扔垃圾一样扔在地上。地面潮湿,残留着不明水渍,即使冬天刚过去,也还是散发一股霉味儿。
他吃里地想站起来——哪怕只是坐起来也好,都比这样狼狈地躺在地上要好。但是两条手臂伤得严重,使不出一点力气。
哗——
刺骨的冷水兜头浇下,孟佰猝不及防,刹那间进了水的眼睛和鼻腔一阵尖锐刺痛,他紧闭着眼睛咳嗽,仿佛要将气管咳断。
他听见起起伏伏的笑声,模糊不清的视野里,只能看到几双脚。
“怎么样,这凉水澡洗得够痛快吧?”吕奎弯腰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孟佰手指神经性地抽动两下,气息奄奄,说不出话来。有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到了死亡边界,而这些人,真的想看他死掉。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做错了什么?又招惹了谁?
没有人能解答这个问题。
吕奎蹲下身,掐起他的下巴,将烟灰弹在他脸上:“你骨头挺硬——不过我有的是办法叫你听话,咱们来日方长。”
孟佰霎时恍若听见了世界末日的预言,一双眼睛顿然空得彻底,变成两汪枯死多年的深潭。
他看着那群人离开,挣扎着一点一点站起来,身上衣服全湿透了,压在他身上有如千斤重。
孟佰扶着走廊的墙,亦步亦趋走回宿舍。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已经半干的血渍。大脑像是被冻僵了,木然地指挥着他的身体换上干净衣服,除此之外什么也控制不了,所有感知能力像被定格在了踏进宿舍的前一秒。
他收拾完一切,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要干嘛。
半晌,他晃了下神,才想起来今天还要去打工,于是又匆匆出门。
吕奎留下那句诅咒一般的话,被他刻意抛在了脑后,好像只要他不去想,就不会再发生。
然而直到他第三次、第四次……越来越频繁地遇到那些人,他才终于意识到,这就好比伪造成人祸的天灾,逃不掉,也摆不脱。
吕奎变成了一场漫长且无孔不入的酸雨,侵入到他本就暗无天日的生活当中,缓慢而猛烈地腐蚀着他的一切——精神,血肉,和骨头。
孟佰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好像只是纯粹地享受,将他仅有的一身硬骨一寸一寸敲碎的快感。
他反抗过,但势单力薄,走投无路时也报过警,但那些人太会钻空子,顶多进去关个十几天就会被放出来,而那时等候他的,就是变本加厉的狂风骤雨。
尽头在哪呢?会有结束的一天吗?
孟佰看不到,他也不清楚自己能否撑到那一天。
他只清楚自己不能垮,他是家里的顶梁柱,父母和姐姐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他垮了整个家都会跟着崩溃。
精神裂成互不干涉的两半,一半承受着日复一日的暴力,一半支撑着他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甚至吕奎那帮人什么时候消失的他都没有察觉,只是在某天忽然得知一个消息,那个人因为故意伤害被判了三年。
那一刻他松了一口气。
几天后,舍友们出去了,他独自在宿舍里准备毕业论文,无边寂静里,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放下笔,静默地、昏惑地坐在椅子上,盯着墙壁上剥落的一块。
肩膀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他将脸埋进掌心。
双手捂住湿透的眼睛,眼泪打湿了桌子上的纸页。
那天是春分,他在庆祝自己熬过了严冬。
“我□□祖宗十八代——!!!”
季平生破口一声痛骂,抄起随身带着的水壶,朝吕奎头上招呼过去!
他身后三五个混混登时噌噌起身,一起朝这边涌来。这一下当当正正落在实处,吕奎似是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动手,连躲的动作都没有。
季平生使出了浑身力气,塑料瓶身上立刻多了条裂纹,吕奎呲牙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被砸的地方怒吼一声。
季平生无所顾忌地飞身跳起,双手掐住吕奎的脖子,利用惯性将他仰面摁倒在地,毫不手软地挥起拳头往他脸上砸。
所有混混一哄而上,迅速将两个人包围起来。
孟佰蓦然回神,发觉情况不对,赶紧冲过去拉住季平生。
“季平生!别打了!会出事的——”
季平生此时已经打红了眼,他出离愤怒,教人错觉他要把牙咬碎,似乎愤怒以外,他还在强忍着其他情绪。
“季平生——!”
孟佰一边喊着,一边双手环抱住他,将他往人群外拉。
吕奎趁机立马翻身坐起,他被揍得不轻,眼角都肿了起来,转头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奎哥!”其他混混叫了他一声。
吕奎直指向季平生:“给我弄死他!”
一群人比狗听话,当即朝他扑了过去。
孟佰紧握住季平生的手腕,要拉他往别处跑,忽听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吕奎,差不多得了!”
混乱的现场立时凝固,他一怔,猝然回头。
齐小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闲庭信步地走到两方中间。
吕奎和齐小满……早就认识?
“你怎么在这儿?”吕奎抬手抹掉嘴角渗出的血,被一个小弟扶着站起来。
“我在这儿用跟你解释?”齐小满叱了一声,“才出来几天又想进去?”
吕奎哼了一声,没答话。
“要不是我爸的关系,你现在还在牢里蹲着,你对我这是什么态度?”齐小满愤然道。
吕奎一脸不屑地磨了磨牙:“你来想干嘛?”
“我不跟你废话,”齐小满指着孟佰,“我不管你们之前发生过啥,从今天开始你不准再碰他,不准再来找事儿。”
吕奎明显不服气,但还是拧着眉应了。
“那另一个呢?”他刚挨了顿揍,心里憋着气,自然不愿就这么算了。
“另一个——”齐小满歪着头,瞥了一眼季平生,笑道,“看我心情吧。”
这句话显然两边都没满意,话音落下只有他一个人的笑声,季平生和孟佰神色复杂,吕奎就更不必说。
齐小满斜睨着他:“在这儿愣着干什么?还不带着你的人快滚?”
吕奎恨恨地瞪了季平生一眼,终于也体会了一把不由自主的感受,招了招手,带着一帮人走了。
齐小满呼出一口气,看上去心情不错,全然不像半个小时前刚被气得暴跳如雷的样子。
他微挑着眉,看向孟佰和季平生:“你们就没有什么感谢的话想对我说?”
孟佰心里矛盾得很,虽说齐小满确实帮他解决了吕奎这个大麻烦,但他目前除了吕奎之外的其他麻烦,就是这个人给他造成的,他实在没办法因此对齐小满多感恩。
“不管怎么说,先谢谢你。”孟佰语气淡淡的。
齐小满得意地轻哼一声。
“但我还是要问,”孟佰又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即便他不知道齐小满家住哪里,但也清楚家属院这些破筒子楼绝不是他会踏足的地方,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齐小满是一路跟踪他们到这来的。
“你管我?”齐小满扬着脸,一股傲劲儿。
孟佰有了猜测,他不说,也不必多问,于是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帮我们?”
“哎——”齐小满抬手打住,“注意用词,是帮你——不是你们。”
“那你怎么才愿意帮他?”孟佰直截了当地问道,以吕奎的报复心,绝不会轻易放过季平生。
“这个嘛,你们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齐小满摸着下巴。
孟佰微微皱眉:“什么问题。”
齐小满指着两人:“你们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住在一起?”
孟佰还当他要问什么,实话实说地解释了缘由。
“只是朋友?”齐小满眯起眼,将信将疑。
孟佰语气平和地确认:”只是朋友。”
“行吧。”齐小满捋了捋袖子,“我会警告吕奎连他也不要碰的。”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似乎一路跟到这里,只是为了弄清这一个问题。
家属院里面的路灯比路边的还要稀,出门以后都感觉猛的明亮不少。齐小满沿着路边慢悠悠地走从口袋里摸出一台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
“喂——是我,还没走远吧?碰个面,我有话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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